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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柳鶴亭劍眉微軒,一步掠上祠前石階,虯髯大漢大喝一聲,跳將起來,飛步跟去。威猛老人低叱一聲:「且慢!」揮手一圈,數十道孔明燈光,重又一齊亮起,射向荒祠。柳鶴亭暗調真氣,橫掌當胸,一步一步走了進去,只見祠內低垂著的神幔前面,盤膝坐著一條黑衣人影,斷續著發出刺耳的狂笑之聲。

  燈光連連閃動,祠內更見明亮,威猛老人一步掠入,只見這狂笑之人,遍體黑衣,黑巾蒙面,心頭不禁為之一凜,脫口道:「烏衣神魔!」

  狂笑之聲,斷續不止,威猛老人雙臂一張,攔住柳鶴亭的身形,卻聽這黑衣人乾笑著道:「糊塗呀糊塗,萬勝金刀邊傲天呀,你當真糊塗得緊。」語聲亦是斷斷續續含糊不清,生像是口中含了個核桃似的。

  威猛老人濃眉劍軒,厲叱道:「臨沂城中的命案,是否全是朋友你一手所為……」

  黑衣人卻似根本未曾聽見他的言語,自管乾笑著大聲道:「你傾巢而出,來到此間,難道未曾想到你家中還有婦孺老小麼?難道你不知『烏衣神魔』一向的行事,難道你不怕殺得你滿門雞犬不留,哈哈……哈哈……哈哈……」

  三句「難道」,一句接著一句,三聲「哈哈」,一聲連著一聲,威猛老人邊傲天神情突地一呆,額上汗落如雨。

  柳鶴亭輕輕推開威猛老人邊傲天的臂膀,他也渾如不覺,只聽這黑衣人的乾笑之聲,似乎已變做他老妻弱孫的臨死哀哭,一時之間,他心頭悲憤之氣,不覺翻湧而起,滿身血脈賁張,瞠目大喝一聲,騰身撲了上去!

  那黑衣人雖仍扭坐如故,笑聲卻已頓住,只剩下喉間一連串格格的乾響。

  邊傲天一生闖蕩江湖,雖在激怒之下,見到這黑衣人如此鎮靜,仍不禁出於本能地為之一愕,但是念頭在心中只是一閃而過,他身形微頓一下,雙掌已自閃電擊出,擊向那黑衣人胸前「膺窗」、「期門」兩處穴道。

  他只道這黑衣人身懷絕技,是以這兩掌並未出盡全力,卻留下一著極厲害的後著,但見他十指似屈似伸,掌心欲吐未吐,正是意在招先,含蓄不攻。哪知黑衣人不等他的雙掌擊到,突地抬頭大呼道:「饒命!」

  這一聲「饒命」,直喊得柳鶴亭、邊傲天俱都為之一呆,在這剎那之間,邊傲天心中念頭連轉數轉,終於悶哼一聲,硬生生撤回掌上力道,唰地後掠五尺。他不願妄殺無辜,是以收招退式,卻又怕這黑衣人行使奸詐,將這一聲「饒命」作為緩兵之計,然後再施煞手,是以後退五尺。

  只見這黑衣人雙手蒙頭,渾身顫抖,當真是十分畏懼的模樣,他心中不禁既驚且奇,沉聲叱道:「朋友究竟是誰?在弄甚麼玄虛?」

  卻聽黑衣人顫聲道:「好漢爺饒命,小的……」突地全身一軟,「撲通」自神台上跌了下來,接著「嗆啷」一聲,神幔後竟落下一柄雪亮鋼刀。

  柳鶴亭足尖輕點,一掠而前,微一俯身,將鋼刀抄在手中,只見神幔後歪倒著一具泥塑神像,牆壁間卻有兩尺方圓一個破洞,冷風颼颼,自洞外吹入,洞口卻交叉架著兩枝枯木。

  他目光一閃,轉首望去,那黑衣人猶自伏在地上,不住顫抖,背後脊椎下數第六骨節內的「靈台穴」上,似有一點血跡,仍在不住滲出,邊傲天濃眉微皺,一把將他自地上提起,唰地揭去他面上黑巾,厲聲喝道:「你是甚麼人?」哪知這黑衣人顫抖兩下,竟嚇得暈死過去。

  柳鶴亭、邊傲天對望一眼,此刻兩人心中俱已知道,其中必定別有蹊蹺,柳鶴亭手掌動處,連拍他身上七處穴道,這種拍穴手法,乃是內家不傳秘技,尤在推宮過穴之上,霎目之間,黑衣人緩緩吐出一口長氣,睜開眼來,突又顫聲大呼道:「好漢爺饒命,小的甚麼都不知道。」又掙扎著回過頭去,向牆上破洞處看了幾眼,目光中滿佈驚恐之色,生像是那破洞後潛伏著甚麼鬼魅一般。邊傲天手掌一鬆,他便又撲地坐在地上,連聲道:「那些話是一些黑衣爺們叫我說的,小的是個莊稼漢,甚麼都不知道。」

  邊傲天見他面如死灰,嘴唇發抖,已嚇得語不成聲,再一把抓起他的手掌,掌心滿是厚繭,知道此人的確是個莊稼漢子,所說的話,亦非虛語,當下輕咳一聲,和聲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且說來聽聽,只要與你無關,我們不會難為你的。」

  這黑衣人見他語聲極是和緩,稍稍放下些心,但目光中卻仍有驚恐之色,聲音中亦仍帶顫抖,斷斷續續地說道:「小的是個莊稼漢,收過麥子,累了一天,今天晚上吃過晚飯,洗了腳,就和老婆……」

  那虯髯大漢在他師傅身邊,似乎頗為老實,一直沒有妄動,此刻忍不住大喝一聲,道:「誰要聽你這些廢話!」

  他說起話來聲如洪鐘,這一聲大喝,直嚇得那漢子幾乎從地上跳了起來,邊傲天皺眉道:「三思,讓他慢慢說出就是,這般駭他作甚?」

  虯髯大漢不敢言語,心中卻大為不服,暗道:「他若把和老婆吃飯睡覺的事都說出來,難道我們也有工夫聽麼?」

  那黑衣漢子偷偷瞧了他幾眼,見他猶在怒目望向自己,機伶伶打了個冷顫,口中趕緊說道:「小的和老……睡得正熟,突然覺得身上蓋的被子被人掀了起來,俺大吃一驚,從炕上跳了起來,只看見好幾個穿著黑衣裳黑巾蒙面的大爺站在俺炕頭,俺老婆張口就想叫,哪知人家手一動,俺老婆就呆住了,動也不能動。」

  他心中緊張,語聲顫抖,說的又是山東土腔,柳鶴亭若不留意傾聽,實難聽出他所說的字句。

  只聽他伸手一抹鼻涕,接口又道:「這一下,俺可急了,張口就罵了出來,哪知還沒有罵上一句,嘴上就挨了一個大耳刮子,當中一個人冷笑著對我說:『你要是再說一句話,我就先割下你耳朵,再挖出你的眼睛。』他說話的聲音又冰又冷,簡直不像人說的,他話還沒有說完,我已駭得軟了,再給我五百吊錢,我也不敢開口說一個字了。」

  說到這裏,喘了兩口氣,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方自接著說道:「那些穿黑衣裳的大爺……咳咳,那些穿黑衣裳的小子就一下把俺扯了起來,我先還以為他們是強盜,可是俺想,俺又有甚麼東西給人家搶呢?這班賊小子難道窮瘋了麼,搶到俺這裏來了?哪知他們反倒給俺穿上這套黑衣裳,又教了剛才那套話,把俺送到這裏來,叫我假笑,等到有人進來,就將他們教的活一字不漏地說出來。」

  他歎了口氣又道:「俺記了老半天,才把那些話記住,他們就從那個洞裏把俺塞進來,叫俺坐在那裏,俺想逃,可是他們把刀抵在俺背後,說動一動,就給俺一刀,刀尖直扎進我肉裏,俺又疼又怕,哪裏笑得出,可是又非笑不可,不笑扎得更疼,沒辦法,只好笑啦,直娘賊,那滋味可真不好受。」

  柳鶴亭暗道:「難怪方才笑聲那般難聽,原來如此。」又忖道:「那班『烏衣神魔』,如此做法,卻又為的是甚麼?」

  卻聽這漢子罵了兩句,又道:「到了爺們進來,我不敢說那些話,又不敢不說,誰知道那班賊小子也是怯貨,看見你們進來,他們就跑了。」

  邊傲天一直濃眉深皺,凝視傾聽,此刻突地沉聲問道:「那班人是何面容,你可曾看清?」

  那漢子道:「那班賊小子頭上也都蒙著黑巾,像是見不得人似的。」

  邊傲天皺眉又道:「他們說話是何口音?」

  那漢子想了半晌,道:「他們有的南腔,有的北調,也不知怎麼湊合在一起的。」

  邊傲天目光一轉,詫聲自語道:「這倒怪了!」俯首沉吟半晌,亦在暗問自己:「他們如此做法,卻又為的甚麼?」心頭突地一凜:「難道他們是想藉此調虎離山?或是想將我們誘到這廟裏,然後……」心念及此,忙轉身向門外撲去!

  柳鶴亭目光轉處,只見孔明燈光從門外筆直射入,那班漢子早已擁至祠堂門口,探首向內張望,然而卻不見陶純純的行蹤,心中不禁一驚:「她到哪裏去了?」一撩衫角,向祠外掠去。

  兩人同時動念,同時掠向祠外,柳鶴亭卻快了半步,唰地騰身從門口人群頭上掠出,只見星河耿耿,明月在天,亂草荒徑,依然如故,然而風吹草動,月映林舞,月下卻一無人影。

  柳鶴亭心頭一陣顫動,忍不住呼道:「純純,你在哪裏?」四下一無回應,但聞蟲鳴不已。

  他不禁心膽俱寒,擰身錯步,唰地掠上荒祠屋脊,再次呼道:「純純,你在哪裏?」這一次他以內力呼出,呼聲雖不高亢,但一個字一個字地傳送出去,直震得林梢木葉,簌簌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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