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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柳鶴亭抬手一拭臉頰,手又落下,微撫衣襟,再抬起,又落下,當真是手足失措,舉止難安。他此刻已從這老人的言語之中,聽出他必對自己的師傅深懷感激之心,詳情雖不甚清,大略卻已了然,但面對這般一個熱情激動的老人,自己究竟該說些甚麼言語,他想來想去,卻仍不知該如何是好。

  只見這老人突地轉過身來,緩緩說道:「四十年前,我年輕氣盛,終日飛揚浮躁,自以不可一世,終於惹下殺身之禍,我那恩兄卻為我……為我……唉,自此以後,我便終年追隨在他身邊,希望能讓我有機會報答他那一番恩情,哪知……唉,我非但不能報恩,卻又不知為他惹出多少煩惱,他卻始終待我有如手足家人,直到他臨隱之際,還不斷地為我操心。恩兄呀恩兄,你此刻已有傳人,心願已了,你可知道你這不成材的邊二弟,卻將要對你遺憾終生麼?」

  陶純純嘴角含笑,眼波一轉,輕輕說道:「施恩者原不望報,望報者便非恩情,你和他數十年相交,若始終存著這分報恩之心,他若知道,說不定比你更要難受哩!」

  老人神情一呆,當自凝思了半晌,目中光芒閃動,亦不知心中是喜是惱。木立良久,亦是舉止不安。

  柳鶴亭悄悄走到虯髯大漢身側,悄語道:「令師的高姓大名,不知兄台能否見告?」

  虯髯大漢濃眉一皺,似是十分詫異,皺眉道:「你連我師傅的名字都不知道麼?」

  柳鶴亭見這大漢腰粗背闊,生像威猛,滿面虯髯,目光灼灼,但言行舉止,卻有如垂髫幼童,忍笑低語道:「令師雖與家師相交已久,但小可卻是第一次見面……」

  虯髯大漢接口道:「我師傅方才還說與你十餘年不見,想必是十餘年他已經見到過你,你怎地卻說是初次見面,難道你要騙我麼?」

  柳鶴亭暗中苦笑一聲,說道:「十餘年前,我年紀尚幼,縱曾拜見過令師,也記不清了。」

  虯髯大漢上下打量了柳鶴亭數眼,口中「哦」了一聲,似是恍然大悟,不住頷首,道:「是了,是了,十餘年前,你不過只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孩子罷了。」忽地覺得自己所說的話甚是幽默風趣,忍不住又重複一句:「你不過只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孩子罷了。」終於情不自禁,大笑起來,附在柳鶴亭耳邊,輕輕說道:「我師傅說起話來,雖然一板一眼,但我說話卻是風趣得很,有一日開封中州鏢局,幾個鏢頭,不恥下問地來拜訪我師傅,我師傅恰巧有俗務去遊山玩水了。我當仁不讓,自告奮勇地出去與他們應酬,和他們說了半天話,直把他們幾個人都說得彎腰捧腹!幾乎要笑出眼淚,還有一次……」他挺胸凸腹,侃侃而言,言下極是得意。

  柳鶴亭聽他將「不恥下問」與「拜訪」連在一處,又將「俗務」與「遊山玩水」並為一談,已忍不住要笑出聲來,聽他說到「還有一次」,生怕他還要說出一些自己的得意之事,趕快接口道:「極是,極是,兄台的言語當真是風趣得緊。」

  虯髯大漢哈哈一陣大笑,剎那之間,便已將方才的悲哀痛苦忘去。陶純純嫣然含笑,站在他身側,這兩人一拙一巧,一敏一呆,相去之遠,當真不知要有若干倍。

  虯髯大漢大笑數聲,突又長歎道:「老弟,你可知道,世人常道,絕頂聰明之人,大多不能長壽,是以我也常在擔心,只怕我會突然夭折而死!」

  柳鶴亭見他說得一本正經,心中雖然好笑,卻再也不忍笑出聲來,只聽陶純純在笑道:「閣下雖然滿腹珠璣,才高八斗,而且說起話來,妙語如珠,滿座生風,但為人處世,卻是厚道得很,你說是麼?」

  虯髯大漢拊掌笑道:「極是極是,半點不錯——」突地愣然瞧了陶純純兩眼,濃眉深皺,似乎又非常詫異,接口道:「我與姑娘素……素……」一連說了兩個「素」字,終於想起了,接口道:「素昧平生,但姑娘說我的話,卻是一句也不錯,像是與我早已青梅竹馬似的,這倒真是怪了!」

  「青梅竹馬」四字一說出口,柳鶴亭再也忍俊不住,終於笑出聲來。

  卻見陶純純仍然十分正經地說道:「你行事這般厚道,非但不會短命,而且一定長命百歲,只有等到九十七歲那年,要特別小心一些,最好不要與女子接近,過了這年,我擔保你能活到百歲以上!」

  柳鶴亭劍眉微剔,方待說話,卻聽那虯髯大漢已自哈哈笑道:「九十七歲,哈哈,不要與女子接近,哈哈,九十七歲時我縱因女子而死,也死得心甘情願得很,只怕……」

  語聲未了,柳鶴亭面寒如冰,微「嘿」一聲,已忍不住截口說道:「純純,你可知道你方才說的是甚麼話?」

  陶純純眼波一轉,面上突地滿現委屈之意,垂下頭去,一言不發。

  虯髯大漢濃眉一軒,還似要為陶純純辯駁幾句,柳鶴亭又自正色接道:「純純,戚氏兄弟玩世不恭,專喜捉弄他人,那是因為他們生世特殊,遭遇離奇,你若也學他們一樣,便是大大的不該了。」

  陶純純粉頸垂得更低,長長的秀髮,有如雲霧一般,從肩頭垂落下來。柳鶴亭生具至性,聽了那虯髯大漢的言語,雖覺哭笑不得,但又覺此人當哭則哭,當笑則笑,心中所思,口中言之,不知虛偽掩飾,端的是性情中人,不覺又對他頻生好感,是以見到陶純純如此戲弄捉狹於他,心中便覺不忍!

  虯髯大漢上下瞧了柳鶴亭兩眼,濃眉一揚,大聲道:「我與這位姑娘談得甚是有趣,你卻在旁插的甚麼嘴,哼哼,那戚氏兄弟是誰?又怎能與這位姑娘相比。」

  柳鶴亭轉過頭,只作未聞,目光轉處,卻見那威猛老人,不知何時已走到自己身後,此刻正自含笑望著自己,緩緩說道:「年輕人喜歡玩笑,本是常情,你又何苦太過認真?」

  柳鶴亭苦笑數聲,似乎要說甚麼,回首望了陶純純一眼,卻又倏然住口。

  威猛老人左顧右盼,忽而望向柳鶴亭,忽而望向陶純純,面容上的笑容,也越發開朗,口中緩緩道:「這位姑娘是……」

  柳鶴亭乾咳一聲,道:「這位姑娘是……」又自乾咳一聲。

  威猛老人哈哈一笑,連聲道:「好,好……」

  柳鶴亭不禁也為之垂下頭去,卻有一陣難以描摹的溫暖之意,悄悄自心底升起。

  虯髯大漢突地也哈哈大笑起來,一手指著柳鶴亭,一手指著陶純純,哈哈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原來你們是……哈哈!」

  一步走到柳鶴亭身側,重重一拍他的肩膀,接口笑道:「方才我與那位姑娘說話,原來你在吃醋是不是?老弟,老實告訴你,其實我也有……也有……也有……」語聲漸漸哽咽,突地雙手掩面,大喊道:「蓉兒……蓉兒……」終於放聲大哭起來。

  柳鶴亭本自被他說得哭笑不得,此刻見了他的神態,又不禁為之黯然,只見他雙手掩面,大步奔到方才自荒祠中抬出的屍身之前,撲地跪了下去,哀哀痛哭不止。

  威猛老人長歎一聲,道:「三思,你怎地還是這般衝動,難道你又忘了『三思而行』這句話麼?要哭也不要在此地……」突地背轉身去,雙肩起伏不止。

  柳鶴亭、陶純純一起抬起頭來,默然對望一眼,晚風甚寒,風聲寂寂,大地之間,似乎已全被那虯髯大漢悲哀的哭聲佈滿……

  突地,荒祠中傳出一陣大笑之聲,笑聲之中,微帶顫抖,既似冷笑,又似乾嚎。虯髯大漢哭聲漸微,威猛老人霍然轉過身來,祠外人人心房跳動,雙目圓睜,祠內笑聲愈見高亢,讓人聽來,卻不知是哭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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