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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他茫然地把玩著自己腰間的絲絛,忽又伸出手去,撫弄馬項間的柔鬃,垂首道:「我……我……今夜的月光,似乎比昨夜……」

  「昨夜……」陶純純忽地一揚絲鞭,策馬向前奔去。柳鶴亭呆呆地望著她纖弱窈窕的身影,目光中又是愛憐,又是難受。

  寂靜的道路邊,明月清輝,投下一幢屋影,滴水的飛簷,在月光下有如一隻振翼欲起的飛鷹,蔓草淒清,陰階砌玉,秋蟲相語,秋月自明,相語的蟲聲中,自明的秋月下,淒清的蔓草間,是一條曲折的石徑,通向這荒祠的陰階。

  陶純純微擰纖腰,霍然下馬,身形一頓,緩緩走入了這不知供奉著何方神祗的荒祠。秋月,拖長了她窈窕的身形,使得這絕色的紅顏,與這淒清的景象,相映成一幅動人心弦的圖畫。

  柳鶴亭呆望著她,踟躕在這曲折的石徑上,他的思潮,此刻正有如徑邊的蔓草一樣紊亂,終於,他也下了馬,步上石階。秋風,吹動著殘破的窗紙,獵獵作響,陰黯的荒祠中,沒有燃光,甚至連月光都沒有映入,朦朧的夜色中,陶純純背向著他,跪在低垂著的神幔前。

  她抬起手,解開髮結,讓如雲的秀髮,披下雙肩,然後,虔誠地默禱著上天的神明,許久,許久,她甚至連髮梢都未曾移動一下。

  柳鶴亭木立呆望,直覺有一種難言的窒息,自心底升起。荒祠是殘敗的,低垂的神幔內,也不知供奉著的是甚麼神祗,但是他卻覺得此時此刻,這殘敗的荒祠中,似乎有一種難言的聖潔,他開始領略到神話的力量,這種亙古以來便在人心中生了根的力量,幾乎也要使他忍不住在積滿灰塵的地上跪下來,為去日懺悔,為來日默禱。

  心情激盪中,他突地覺得頂上微涼,彷彿樑上有積水落下。

  他不經意地拭去了,只見陶純純雙手合十,喃喃默禱:「但願他一生平安,事事如意,逢凶化吉,遇難呈祥,小女子受苦受難,都無所謂。」

  平凡的語聲,庸俗的禱詞,但出自陶純純口中,聽在柳鶴亭耳裏,一時之間,他只覺心情激盪,熱血上湧,又有幾滴積水滴在他身上,他也顧不得拭去,大步奔前,跪到陶純純身前,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頭,大聲禱道:「柳鶴亭刀斧加身,受苦受難,都無所謂,只要她一生如意,青春常駐,柳鶴亭縱然變為犬馬,也是心甘情願。」

  陶純純緩緩回過頭,輕輕說道:「你在對誰說話呀?」

  柳鶴亭呆了一呆,期艾著道:「我在向神明默禱……」

  陶純純幽幽輕歎一聲,緩緩道:「那麼你說話的聲音又何必這麼大,難道你怕神明聽不見麼?」

  柳鶴亭又自呆了一呆,只見她回轉頭,默禱著低聲又道:「小女子一心一意,全都為他,只要他過得快活,小女子甚麼都無所謂,縱然……縱然叫小女子立時離開他,也……也……」螓首一垂,玉手捧面,下面的話,竟是再也無法說出。

  柳鶴亭只覺又是一股熱血,自心底湧起,再也顧不得別的,大聲又道:「柳鶴亭一生一世,再也不會和她分開,縱然刀斧加身,利刃當頭,也不願離開她一步半步,有違誓言,天誅地滅。」

  話聲方了,只聽一個顫抖、輕微、激動、嬌柔的聲音,在耳邊輕輕說道:「你真的有這個心……唉,只要你有此心,我……我甚麼都不在乎了。」

  柳鶴亭倏然轉身,忘情地捉著她的手掌。黑暗之中,兩人手掌相握,聲心相聞,幾不知是何時,更忘了此是何地。

  一隻蜘蛛,自樑間承絲落下,落在他們身側,一陣秋風,捲起了地上的塵埃,蜘蛛緩緩升上,樑間卻又落下幾滴積水!

  陶純純幽幽長歎一聲,垂首道:「你師傅……唉,你千萬不要為我為難,只要你活得快活,我隨便怎樣都沒有關係。」

  柳鶴亭沒有回答,黑暗中只有沉重的歎息,又是良久,他忽然長身而起,輕輕托住陶純純的纖腰,輕輕將她扶起,輕輕道:「無論如何,我總……」

  陶純純接口歎道:「你心裏的意思,不說我也知道——唉,現在是甚麼時候了?快要二更了吧?這裏清靜得很,我們為甚麼不多待一會?」

  柳鶴亭一手環抱著她的香肩,俯首道:「我總覺得此間像是有種陰森之意,而且樑間又似積有雨水——」語聲未了,又是一滴積水落下,滑過他耳邊,落在他肩上,他反手去拭,口中突地驚「咦」一聲,只覺掌心又溫又黏!

  陶純純柳眉微揚,詫問:「甚麼事?」

  柳鶴亭心中疑雲大起,一步掠出祠外,伸開手掌,俯首一看——

  月光之下,但見滿掌俱是血跡!

  秋風冷月,蔓草秋蟲,這陰黯、淒清的荒祠中,樑間怎會有鮮血滴下?

  微風拂衣,柳鶴亭但覺一陣寒意,自心底升起,伸手一摸,懷中火熠早已失去,停在道邊的兩匹健馬,見到主人出來,仰首一陣長嘶!

  嘶聲未絕!

  突有一道燈火,自遠而近,劃空而來,柳鶴亭擰腰錯步,大喝一聲:「是誰?」

  燈光一閃而滅,四下荒林蔓草,颯颯因風作響,柳鶴亭倒退三步,沉聲道:「純純,出來!」

  語聲方落,突地又有一道燈光,自荒林中沖天而起,劃破黝黑的夜色,連閃兩閃,倏然而滅。

  剎那之間,但聽四下人聲突起,衣袂帶風之聲,自遠而近,此起彼落,接連而來。柳鶴亭反手拉起陶純純的手腕,目光如電,四顧一眼,夜色之中,但見人影幢幢,有如鬼魅一般,四下撲來!

  唰地,一條人影,掠上荒祠屋脊,「唰」地!又是一條人影,落入荒林樹後,道旁的兩匹健馬,不住昂首長嘶,終於奔了出去,奔了不到幾步,突地前蹄一揚,「唏律」又是一聲懾人心悸的嘶喊,後蹄連踢數蹄,噗的一聲,雙雙倒在地上!

  柳鶴亭劍眉一軒,朗聲大喝:「朋友是誰?躲在暗處,暗算畜牲,算得了甚麼好漢!」

  四下荒林,寂然無聲,祠堂屋脊,卻突地響起一聲低叱:「照!」

  霎時間,數十道孔明燈光,自四下荒林中一齊射出,一齊射到柳鶴亭身上,陶純純附耳道:「小心他們暗算!」

  柳鶴亭「哼」一聲,昂然挺胸,雙臂一張,朗聲喝道:「閣下這般做法,是何居心,但請言明,否則——」屋脊上突地傳下一陣朗聲大笑,柳鶴亭劍眉一軒,轉身望去,只見星月之下,屋脊之上,雙腰叉立,站立著一個銀髮銀鬚,精神矍鑠,一身灰布勁裝的威猛老人,他身材本極高大,自下望上,更覺身材魁梧,有如神人。

  這一陣笑聲有如銅杵擊鐘,巨槌敲鼓,直震得柳鶴亭耳邊嗡嗡作響,四下的孔明燈火,自遠而近,向他圍了過來,燈光之後,各有一條手持利刃的人影,驟眼望去,也不知究竟有多少人。

  大笑聲中,只聽這老人朗聲說道:「數十里奔波,這番看你再往哪裏逃走!」一捋長鬚,笑聲突頓,大喝道:「還不束手就縛,難道還要等老夫動手麼?」

  柳鶴亭暗歎一聲,知道此刻又捲入一場是非之中,沉吟半晌,方待答話,只聽祠堂中突地發出兩聲驚呼,有人驚呼道:「邊老爺子、夏二姐、梅三弟、梅四弟,都……都……都……」

  此人一連說了三個「都」字,還未說出下文,人叢中已大喝著奔出一個虯髯大漢,接連兩個起落,奔入荒祠,接著一聲驚天動地般的大喊,虯髯大漢又自翻身掠出,口中大罵:「直娘賊,俺跟你拼了!」劈面一拳,向柳鶴亭打來,拳風虎虎,聲威頗為驚人。

  威猛老者兩道盡已變白的濃眉微微一剔,沉聲叱道:「三思,不要莽撞,難道他今日還逃得了麼?」語聲未了,虯髯大漢拳勢如風,已自連環擊出七拳,卻無一拳沾著柳鶴亭的衣袂,四下人影,發出數聲驚呼,向前圍得更近。數十道孔明燈光,將祠堂前的一方空地,映得亮如白晝,但燈光後的人影,卻反而更看不清。

  柳鶴亭雖然暗惱這班人的不分皂白,如此莽撞,卻也不願無故傷人,連避七拳,並不還手。那漢子見他身形並未如何閃避,自己全力擊出的七招,卻連人家衣袂都未沾著,拳勢頓住,彷彿呆了一呆,突又大喝一聲,和身撲上,果真是一副拼命模樣。

  威猛老人居高臨下,看得清清楚楚,濃眉一皺,叱道:「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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