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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但柳鶴亭卻已知道,這西門鷗與他兄長之間,定必甚是不睦,是以他也無法將查問「西門笑鷗」之事,問將出口。只見那青衫窄袖的絕色少女,盈盈站了起來,款款走到她爹爹身側,手拭淚痕,輕輕說道:「爹爹,大伯對你表面看來雖然不好,但其實還是關心你的……」

  西門鷗濃眉一揚,瞪目叱道:「你懂得甚麼?」長歎一聲,斂眉垂目,輕輕一撫他愛女香肩,目光中突地滿現慈祥疼愛之意,和聲悅色,接口又道:「孩子,你懂得甚麼……」

  這兩句「懂得甚麼?」言詞雖然完全一樣,語氣卻是迥不相同,一時之間柳鶴亭但覺熙熙父愛,充滿房中,想到自己的身世,不禁悲從中來,不能自已,暗歎一聲,走到院外,朗聲喝道:「酒來,酒來……」

  此刻朝陽雖升,仍在東方,秋日晴空,一碧萬里。

  直至日影西移,暮靄夕陽,自碎花窗間投入一片散細花影。柳鶴亭、西門鷗,這一老一少,滿懷愁緒的武林豪客,還仍在這片細碎光影中,相對而斟,雖無吟詩之心,卻有掃愁之意,哪知愁未掃去,卻又將一番新愁兜上心頭。

  細花的窗櫺下,默然凝坐著的青衫少女,柳眉微顰,香腮輕托,一雙秋波,像是在凝注著自己的一對纖纖弓足,又似乎已落入無邊無際的一片冥思。她目光是深邃而美麗的,但卻遠不如陶純純的靈幻而多姿,陶純純的眼波中,可以流露出一千種表情,卻讓你永遠無法從她眼睛的表情中測知她的心事,而這青衫少女的秋波雖然不變,卻又永遠籠罩著一重似輕似濃、似幽似怨的薄霧,於是這層薄霧便也就將她心底的思潮一起掩住。

  裏面的廂房,門戶緊閉,陶純純在裏面做些甚麼,誰也不知道,柳鶴亭不止一次,想推開這扇緊閉著的門戶,他站起身,又坐下去,只是又加滿了自己杯中的酒,仰首一飲而盡。

  於是他開始發覺,「酒」,真是一種奇妙的東西,它在勾起你的萬千愁思之後,卻偏偏又能使你將這萬千愁思一齊忘去。

  他不知自己是否醉了,只知自己心中,已升起了一種飄忽、多彩、輕柔而美妙的雲霧,他的心,便也在這層雲霧中飄飄升起,世上的每一種事,在這剎那間,都變得離他十分遙遠。所以他更盡一杯酒,他想要這層雲霧更飄忽,更多彩,更美妙,他想要世上的每件事,離他更遠。

  西門鷗捋鬚把盞,縱談著天下名山、武林盛事,英雄雖已老去,豪情卻仍不減,但盛筵雖歡,終有盡時,店家送上酒來,倒退著退出廳門,昏黃的燈光,映在那兩個已被點中穴道的銀衫少女蒼白的面靨上,西門鷗突地一皺濃眉,沉聲道:「數十年來,經過老夫眼底之事之物,尚無一件能令老夫束手無策,不知來歷。柳老弟,你若放心得過,便將這少女二人,交與老夫,百日之後,老夫再至此間與你相晤,那時老夫定可將此二人身中何毒,該怎樣解救,告訴於你。」

  柳鶴亭皺眉沉吟半晌,忽地揚眉一笑道:「但憑前輩之意。」

  西門鷗捋鬚長笑道:「老夫一生,敬的是光明磊落的丈夫,愛的是絕世聰明的奇才,愚蠢卑鄙之人,便是在老夫面前跪上三天三夜,老夫也不屑與他談一言半語,但柳老弟,今日你我萍水相交,便已傾心如故,老夫有一言相勸……」

  青衫少女忽地站起身來,走到柳鶴亭身前,輕輕說道:「方才你說的那個劍法極高的人,你可知道他現在何處?」

  她說起話來,總是這般突兀,既不管別人在做甚麼,也不管別人在說甚麼,只要自己心裏想說,便毫不考慮地說出。道德規範、人情世故,她一概不懂,亦似根本未放在她眼中。

  柳鶴亭揚眉笑道:「姑娘莫非是要找他麼?」

  青衫少女秋波凝注著柳鶴亭手中的一杯色泛青碧的烈酒,既不說「是」,亦不說「否」。

  柳鶴亭哈哈一笑,道:「那白衣人我雖不知他此刻身在何處,但似他這般人物,處於世上,當真有如錐藏囊中,縱想隱藏自己行跡,亦是大不可能,姑娘你若想尋找於他,只怕再也容易不過了。」

  西門鷗哼了一聲,推杯而起,瞪了他愛女兩眼,忽地轉身道:「酒已盡歡,老夫該走了。」大步走去抱起銀衫少女的嬌軀,放到仍在呆呆瞑想著的青衫少女手中,又轉身抱起另一銀衫少女,走出廳外,忽又駐足回身,朗聲說道:「柳老弟,老夫生平惟有一自豪之處,你可知道是甚麼?」

  柳鶴亭手扶桌沿,踉蹌立起,捋手道:「酒未飲完,你怎地就要走了?」忽地朗聲大笑:「我生平唯一不善之處,便是不會猜人家心事,你心裏想甚麼,我是萬萬猜不著的。」

  醉意酩酊,語氣酩酊。

  西門鷗軒眉笑道:「數十年來,西門世家,高手輩出,我卻是最低的低手,生而不能為第一高手,但能為第一低手,老夫亦算不虛此生了。」仰天長笑,轉身而去。

  柳鶴亭呆了一呆,腳下一個踉蹌,衝出數步,忽地大笑道:「高極,高極,妙極,妙極,西門兄,西門前輩,就憑你這句話,小弟就要和你乾一杯……西門兄,你到哪裏去了?……西門前輩,你到哪裏去了……」腳下一軟,斜去數尺,噗地坐到椅上。

  一陣風吹過,世上萬物,在他眼中都變成一片混沌,又是一陣風吹過,就連這片混沌,也開始旋轉起來。

  他鼻端似早聞得一絲淡淡的香氣,他耳邊似乎聽到一聲軟微的嬌嗔,他眼前也似乎見到一條窈窕的人影……

  香氣、嬌嗔、人影——人影、嬌嗔、香氣——嬌嗔、人影、香氣——人香、影嬌、氣嗔——人嗔、嬌香、氣影——香影、人嗔、氣嬌……·

  混亂,迷失!

  混亂的迷失,迷失的混亂!

  中夜。

  萬籟無聲,月明星繁。遠處一點閃爍的燈火,閃爍著發出微光,似乎在妄想與星月爭明。近處,卻傳出一聲歎息!輕微,但卻悠長的歎息,瞬眼便在秋夜的晚風中消散無影。

  於是萬籟又復無聲,日仍明,星仍繁,遠處的燈光,也依然閃耀,只是誰也不知道這一聲已經消散了的歎息,在世上究竟留下了多少餘韻。

  於是殘月西沉,繁星漸落,大地上又開始有了聲音,世人的變幻雖多,世事的變幻雖奇,但是大地上的晨昏交替,日升月落,卻有著亙古不變的規律。

  第二天,西跨院中幾乎仍然沒有任何聲音,跨院的廳門,有如少女含羞的眼簾般深深緊閉,直到黃昏——

  又是黃昏。

  陶純純垂眉斂目,緩緩走出店門,緩緩坐上了店家早已為她配好了鞍轡的健馬,玉手輕抬,絲鞭微揚,她竟在暮色蒼茫中踏上征途。

  柳鶴亭低頭垂手,跟在身後,無言地揮動著掌中絲鞭,鞭梢劃風,颯颯作響,但卻劃不開鬱積在他心頭的愧疚。

  兩匹馬一前一後,緩跑而行,片刻之間,便已將沂水城郭拋在馬後,新月再升,繁星又起,陶純純回轉頭來,輕喚:「喂——」

  柳鶴亭抬起頭來,揚鞭趕到她身側,癡癡地望著她,卻說不出話來,寂靜的秋夜對他們說來,空氣中彷彿有一種無聲的音樂。

  陶純純秋波一轉,纖細柔美的手指,輕撫著鬢邊風鬟,低語道:「你……」眼簾一垂,輕哼檀唇,卻竟又倏然住口。

  這一聲「喂」,這一聲「你」,簡簡單單的兩個字裏,包含著的究竟有多少複雜的情意,除了柳鶴亭,誰也無法會意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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