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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這念頭在他心中一閃而過,而就在他心念轉動間,青衣少女劍光霍霍,竟已向他攻來七劍!

  這七劍劍式連綿,招中套招,一劍接著一劍,矢如龍翔,矯如鳳舞,連刺柳鶴亭雙肩、前腕、雙肘七處大穴。

  柳鶴亭衣袂飄飄,長袖飛舞,雖將這七劍一一躲過,但已不似方才那般從容,再躲數招,只聽陣陣癡笑由遠而近,似乎在打著圈子,柳鶴亭暗中焦急,知道今日若不還手,當真不知何時該是了局,陶純純一去不返,又不知那兩個少女是否已闖出禍來。

  高冠老人怒目旁觀,看了半晌,只見這「登徒子弟」雖然迄今尚未還手,但身法之輕靈曼妙,無與倫比,心中不覺又氣又奇,面上也不覺現出驚異之色,目光一轉,突地一聲大喝:「你們看些甚麼!」原來窗門外已聚集了數個早起的旅客,聞見聲響,跑來旁觀,聽到這一聲大喝,出門人不願多惹是非,聳了聳肩膀,都轉身走了。青衣少女剎那間一連刺出數十劍,卻連對方的衣袂也沒有碰到一點,柳鶴亭只當她也將沉不住氣,那時自己便要出手將之驚走。

  哪知這少女竟與她爹爹大不相同,數十招後,劍勢突又一變,由輕靈巧快,變為沉厚雄渾,秋波凝睇,正心靜氣,目注劍尖,左掌屈指,無名指、小指連環相疊而成劍訣,與劍法相輔相生,竟像是一個有著數十年功力的內家劍手,哪裏還像是一個年方破瓜的窈窕少女。

  劍招一變,情勢亦為之一變,柳鶴亭身形步法間,似已微有敗象,青衣少女秋波一轉,知道對方若再不還手,不出十招,便得敗在自己劍下,嘴角不禁生出一絲笑意,哪知就在她心神微一旁騖的剎那之間,突見對方長袖一拂,宛如一朵雲般向自己劍尖拂來,她腳下立一錯步,玉掌疾伸,唰唰兩劍,一左一右,刺向柳鶴亭的雙肩,劍招方出,突覺手腕一麻,掌中長劍「嗆」地一聲清吟!

  她大驚之下,擰腕後掠,秋波轉處,卻見自己掌中長劍,竟已齊腰折斷!

  老人本見他愛女已將得勝,突見這輕薄少年,長袖之中,彈出一指,愛女手中長劍,竟自應指一折兩斷,心念轉處,大聲喝道:「盤古斧!」

  柳鶴亭本自不願與他父女兩人交手,更不願露出自己身份來歷,是以長袖先拂,手指後彈,意在掩飾,哪知這老人一語便已喝破自己這一招的來歷,心中亦不禁為之一怔,只見老人一步掠至身前,沉聲道:「伴柳先生是你何人?」

  柳鶴亭微一沉吟,終於答道:「家師。」

  錦袍老人濃眉一揚,神情微變,突地連退三步,仰天一聲長歎!柳鶴亭心中大奇,不知道這老人歎的甚麼,卻聽他已自沉聲歎道:「蒼天啊蒼天!你難道當真無眼?伴柳先生一生行事,正大光明,是何等胸懷坦蕩的磊落君子,你為何要教他收下這等不肖子弟?」

  柳鶴亭暗歎一聲,知道這老人對自己誤會已深,絕非三言兩語可以解釋得清,長袖垂處,躬身一揖,朗聲說道:「小可自知,愚魯無材,但亦絕非老前輩想像中之登徒子弟,方才之事全出誤會——」

  錦袍老人濃眉一揚,大喝道:「光天化日之下,欺凌弱女,老夫親眼目睹,你豈還能狡辯!」

  語聲方了,突地一聲嬌笑,自遠而近,一閃而來。

  柳鶴亭大喜道:「純純,她兩人捉回來了麼?」

  陶純純一聲嬌笑,飄然落下,緩緩道:「親眼目睹的事,有時也未必正確哩!」

  錦袍老人呆了一呆,突地仰天狂笑起來,一面狂笑著道:「親眼目睹之事,還不正確,哈哈——老夫闖蕩江湖數十年,至今還沒有聽過如此言語。」

  陶純純手撫雲鬢,嬌笑接道:「曹操誤踏青苗,徹法自判,王莽謙恭下士,天下皆知,若以當時眼見情況,判其善惡,豈非失之千里。」

  錦袍老人不禁又自一呆!

  陶純純緩緩接道:「三國關公還金贈袍,過五關、斬六將,老前輩當時若也在旁眼見,豈非要說他對曹操不義?吳越西施為家國施媚術,老前輩當時若也在旁眼見,豈非也要說她不忠?昔年滇中大俠嫉惡如仇,遍殺江湖匪寇,鄱陽一役單劍縱橫,誅盡兩湖淫賊,據聞湖水為之變赤,老前輩若也親見,難道要說他不仁?還有——還有的事太多了,我說也說不盡,一時眼見,未必屬真,老前輩你說是麼?」

  錦袍老人瞠目結舌,木然而立,只覺她這番言語,說得雖非詭辯,但卻教人無言可對,呆呆地愣了半晌,突地大喝道:「這等事情,哪能與方才之事相比,縱然你舌燦蓮花,也難使……」

  陶純純輕輕一點頭,雙掌一擊,院門外走出四個店夥,將那兩個銀衫少女抬了進來,陶純純含笑又道:「這少女兩人,形已瘋癲,所以我們才會制止她們,為的只是怕她們惹出禍事,傷人害己,難道這又有甚麼不對麼?」

  錦袍老人濃眉一揚,大步走到那兩個似乎已被點中穴道的少女身前,俯首看了半晌,伸手翻了翻她兩人的眼角,把了把她兩人的脈息,挺胸立起,瞑目沉思半晌,突地又走到柳鶴亭身前,當頭一揖,道:「老夫錯了!休怪休怪。」

  柳鶴亭見了這老人的言語舉止,知道此人定是個胸襟坦蕩,直心熱腸的性情中人,方待還禮謙謝,哪知這老人一揖之後,轉身就走,竟筆直地走向自己所賃的廳堂,回首喝道:「將她兩人快些抬入,老夫還要仔細看看。」

  柳鶴亭、陶純純對望一眼,互相一笑,並肩走入。

  那青衫少女本自手持斷劍,呆呆地發愣,此刻突地掠至柳鶴亭身側,朝他肩頭一拍,柳鶴亭愕然轉身,心中大奇,卻聽她已說道:「方才我那一劍,若不用『左右分花』,反而『倒踩七星』繞到你身右,然後再用『抽撤連環』刺你脅下三寸處的『天靈』大穴,你勢必要先求自保,我掌中之劍,就不會被你折斷了吧?」

  柳鶴亭本在奇怪這女子為何要拍自己的肩膀,見她那番言語,方知她方才輸得甚不心服,微微一笑,緩緩道:「我用的是左指!」

  青衣少女倏然垂下手掌,目光中閃過一絲失望之色,但瞬又說道:「那麼我就用『縮尺成寸』的身法,一閃到你身左,劍身隨勢削你的右足,你若閃身掠開,我就反手刺你足心『湧泉』,你若轉身後避,我就抖手刺一招『七月飛花』,劍尖三點,分點你左脅『膺窗』、『乳根』、『期門』三處大穴。」

  柳鶴亭微微皺眉,暗道一聲:「這女子劍招怎地如此狠辣?」口中卻毫不猶疑地說道:「我既不縱身,亦不後退,你腳下方動,我右手兩指就先去點你右腕的脈門,左肘撞你臍上『分水』,你縱能躲開這兩指,但你手中之劍,就仍要被我折為兩斷!」

  青衣少女呆了一呆,輕歎道:「你的右手呢?」

  柳鶴亭微微一笑,道:「我還需用右手麼?」轉身走入大廳,走了兩步,忍不住回首望去。

  只見這少女木然呆立,俯首垂目,朝陽之下,只見她眼簾之中,竟已垂落兩滴晶瑩的淚水,心中突地大為不忍,停下腳步,正待安慰她兩句,又聽她幽幽一歎,緩緩像是自言自語般低聲說道:「我甚麼都不學,甚麼都不想,一心一意地專練劍法,哪知我苦練了十年的劍法,到了人家面前,竟有如兒戲。」雙手一垂,手中斷劍,「鐺」地落下。

  柳鶴亭恍然忖道:「難道她劍法這般精純,原來是此緣故。」轉念又忖道:「她苦練多年的劍法,如此輕易地敗在我手下,心裏自然難受。」一念至此,忍不住悅聲道:「姑娘不必傷心,若以劍法而論,以在下所見,姑娘在武林中已是極少敵手了。」

  青衣少女垂首沉思半晌,突地抬起頭來,嘴角微泛笑容,口中說道:「對了,你雖然勝了我,卻不是用劍法勝的。」纖腰突地一扭,又自掠到柳鶴亭身側,一把捉住柳鶴亭的手掌,嬌聲道:「你老實告訴我,在你眼中所見的人物中,有沒有劍法高過我的?」

  柳鶴亭手掌被她捉在手裏,心中既覺不安,又覺好笑,暗中笑道:「原來這少女是個劍癡,除劍之外,絲毫不懂世事!」雖想安慰於她,卻又不會對人說出欺騙的言語,沉吟許久,終於苦歎一聲,緩緩道:「不瞞姑娘說,昨日小可便見到一人,一劍便將小可擊敗,若以劍法而論,此人實在勝過姑娘一籌,但姑娘年紀還輕,來日成就,不可限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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