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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柳鶴亭劍眉微皺,停步叱道:「你兩人跟蹤於我,我一不追究,二不查問,對你等已是極為客氣,難道你兩人還有甚麼話說麼?」

  轉身去,只見這兩個銀衫少女跪在地上,對望一眼,突地以袖掩面,輕輕哭泣起來,香肩抽動,似是哭得十分傷心。

  秋夜荒山,面對著兩個雲鬢蓬亂,衣衫不整,哀哀痛哭著的少女,柳鶴亭心中怒既不是,憐又不是,一時之間,竟作聲不得。

  陶純純秋波一轉,輕輕瞟了他一眼,婀娜走到她兩人身前,道:「你們哭些甚麼,能不能告訴我?」語氣之間,充滿憐惜,竟似對這兩個無故跟蹤自己的少女,頗為關懷!

  只見她兩人突地抬起頭來,淚流滿面,抽泣著道:「姑娘救救我們……姑娘救救我們……」一齊伏到地上,又自痛哭起來。

  啼聲宛轉,悽楚動人,朦朧夜色,看著她兩人伶仃瘦弱的嬌軀,柳鶴亭不禁長長歎息一聲,低聲又道:「你兩人若是有甚麼困難之事,只管對這位姑娘說出便是!」

  陶純純嬌靨之上,梨渦微現,瞟了柳鶴亭一眼,輕聲道:「對了,你兩人若是有甚麼困難的事,只管對這位公子說出好了!」

  柳鶴亭呆了一呆,還未完全領略出她言下之意,那兩個銀衫少女又已一齊仰首嬌啼著道:「真的麼?」

  柳鶴亭軒眉道:「你兩人若有——」

  乾咳一聲,倏然不語。

  陶純純眼波一橫,接口道:「你兩人若被人欺負了,或是遇著了很困難的事,說出來我和這位公子一定幫你們解決,絕對不會騙你們的。」

  左面的銀衫少女,伸袖一拭面上淚痕,俯首仍在輕泣,道:「這件事只要姑娘和公子答應,就能救得楓兒和葉兒一命,否則……」語聲未了,兩行淚珠,又自涔涔而出,日光映影,山風拂髮,仃伶弱女,弱質仃伶,悽楚動人。

  陶純純星眸凝睇,柳鶴亭長歎一聲,緩緩點了點頭,陶純純輕輕道:「這位公子已經答應了你……」

  右面的銀衫少女仍然不住哭泣,一面哀聲道:「姑娘若不答應,葉兒和楓兒一樣還是沒命,只望姑娘可憐可憐我們……」

  陶純純輕輕一聲歎息,緩緩說道:「他既然已經答應了你們,難道我還會不答應麼?快起來,不要哭了!」

  左面少女哭泣雖止,淚痕卻仍未乾,也輕叩了個頭,哀哀道:「我只怕……」

  柳鶴亭劍眉微皺,低聲道:「只要我等能力所及,自無話說,此事若非我等能力所及——」

  左面少女接口道:「葉兒早說過,只要姑娘和公子答應,一定可以做到的。」

  右面少女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早已不再哭了,目光一會兒乞憐地望向陶純純,一會兒乞憐地望向柳鶴亭,輕輕說道:「只要姑娘和公子將楓兒、葉兒收為奴僕,讓我們跟在身邊,便是救了我們,否則——」眼眶一紅,又似要哭了起來。

  柳鶴亭不禁一愕,心中大奇,卻見陶純純秋波一轉,突地輕笑道:「這件事容易得很,我們既然答應了你們,當然不會反悔!」

  葉兒和楓兒破涕一笑,輕快地又一叩頭,嬌聲道:「婢子拜見公子、姑娘!」纖腰微扭,盈盈立起,又有淚痕,又有泥痕的面靨上,各各泛起一絲嬌笑。

  陶純純帶笑看她們,半晌,又道:「不過我要問問你們,你們是不是被那兩個『將軍』命來跟蹤我們的?」

  葉兒、楓兒齊都一愕,花容失色,眼波帶驚,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不知所措地對望了幾眼,卻聽陶純純又道:「可是你們明明知道絕對無法跟蹤我們,卻又不敢不聽從兩個『將軍』的命令,想來想去,就想了個這樣的絕招來對付我們,知道我們心軟,不會不答應你們的,你說是不是?」

  葉兒、楓兒,兩膝一軟,倏地又跪了下去,左面的葉兒顫聲說道:「姑娘蘭心慧質,甚麼事都迷不過姑娘的眼裏。」

  楓兒接道:「我們只請姑娘可憐可憐我們,楓兒和葉兒若不能跟著姑娘一月,無論走到哪裏,都會被他們殺死,而且說不定還會慢慢地殺死……」語氣未了,香肩抽動,又哭了起來。

  柳鶴亭劍眉一軒,心中但覺義憤難當,低聲說道:「既是如此,你們跟著我們就是!」轉向陶純純道:「我倒不信他們能做出甚麼手段!」

  陶純純輕輕一笑,嫣然笑道:「你不管說甚麼,我都聽你的。」

  柳鶴亭但覺心頭一蕩,忍不住脫口道:「我不管說甚麼,你都聽我的?」

  陶純純緩緩垂下頭,夜色朦朧中,似乎有兩朵紅雲,自腮邊升起,遠處傳來兩聲馬嘶,她輕聲道:「那兩匹馬,可是留給你們的?」

  葉兒、楓兒一齊破涕為笑,擰腰立起,齊聲應是。

  柳鶴亭心中卻還在反覆咀嚼著那句溫柔的言語:「你不管說甚麼,我都聽你的。」

  星光之下,兩匹健馬,馱著四條人影,向沂水絕塵飛去!

  沂水城中,萬籟俱寂。向陽的一間客棧中,四面的一座跨院裏,仍有一燈螢然。

  深夜,經過長途奔馳,面對孤燈獨坐的柳鶴亭,卻仍無半分睡意。秋風吹動窗紙,簌簌作響,他心中的思潮,亦在反覆不已。這兩夜一日的種種遭遇,此刻想來,俱似已離他極遠,卻又似仍在他眼前,最令他心中難受的,便是谷中的數十個黃巾大漢的慘死。

  突地,又想到:「若是戚氏兄弟仍困於洞中,未曾逃出,豈非亦遭此禍?」一念至此,他心中更是悲憤難過,出神地望著燈花閃動,燈花中似乎又閃出戚氏兄弟們喜笑顏開的面容。

  他想到那夜深山之中,被他們捉弄的種種情事,心中卻絲毫不覺可怒可笑,只覺可傷可痛。他生具至性,凡是以真誠對他之人,他都永銘心中,難以忘懷,長歎一聲,自懷中取出那本得自戚大器靴中的「秘笈」,望著這本「秘笈」微微起皺的封皮,想到當時的情景,他不覺又落入沉思中。

  良久良久,他翻開第一頁,只見上面寫著八個歪歪斜斜的字跡:「天地奧秘,俱在此中!」

  他嘴角不禁泛起一絲笑容——淒慘的笑容,再思及戚氏兄弟的一生行事,不知這本「秘笈」之中,究竟寫的是甚麼,忍不住又翻開了第二頁,卻見上面寫著的竟是一行行蠅頭小字,字跡雖不整齊,卻不知這四個無臂無手的老人,是如何寫出來的。

  只見上面寫道:「語不驚人,不如不說,雞不香嫩,不如不吃,人不快活,死了算了!」

  「香嫩雞的做法,依法做來,香嫩無窮。」

  「肥嫩的小母雞一隻,蔥一把,薑一塊,麻油二湯匙,醬油小半碗,鹽巴一大匙……」

  後面洋洋數百言,竟都是「香嫩雞」的做法,柳鶴亭秉燭而觀,心中實不知是悲痛,抑或是好笑,暗中歎息一聲,再翻一頁上寫:

  「甲乙兩人,各有一馬,苦於無法分別,極盡心智,苦思多日,得一良策,尋一皮尺,度其長短,才知白馬較黑馬高有七寸。」

  柳鶴亭再也忍不住失聲一笑,但笑聲之後,卻又不禁為之歎息。這兄弟四人,不求名利,與世無爭,若然就此慘死,天道豈非大是不公。

  又翻了數頁,只見上面寫的不是食經,便是笑話,只令柳鶴亭有時失笑,有時歎息,忽地翻開一頁,上面竟自寫道:「快活八式,功參造化,見者披靡,神鬼難當。」柳鶴亭心中一動:「難道這『快活八式』,便是他兄弟制敵傷人的武功?」不禁連忙翻過一頁,只見上面寫著:

  「快活八式第一式,眉飛色舞;第二式:齜牙咧嘴;第三式:樂不可支;第四式:花枝亂顫;第五式:頭舞足蹈;第六式:前仰後合;第七式:雀躍三丈;第八式:喜極而涕。」

  柳鶴亭見了這「快活八式」的招式,心中當真是又奇又怪,又樂又歎。奇怪的是他再也想不透這些招式,如何能夠傷人,樂的是,這兄弟四人,一生玩世,就連自創的武功,也用上這等奇怪名目,歎的卻是如此樂天之人,如今生死不知,凶吉難料。

  他黯然思忖半晌,便再翻閱看去,卻見這「快活八式」,名目雖可笑,妙用卻無方,越看越覺驚人,越看越覺可笑,這八式之中,全然不用手掌,卻無一式不是傷人制敵,若非一代奇才,縱然苦思一生,也無法創出這八式中的任何一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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