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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白髮老人哈哈笑道:「正是,正是,我們也該將名字告訴閣下,只是我四人縱然將名字告訴閣下,閣下也未見能分得清。」

  此刻曉色更開,柳鶴亭與這四人對面相望,已可分辨出他們的鬚髮。只見這四人站在一處,竟生像是一個模子裏鑄出來的,乍見之下,委實叫人分辨不出。

  卻聽老人又道:「但其實我兄弟四人之間,還是有些分別的,只是別人看不出來而已。」

  柳鶴亭微微一側身,讓東方射來的曙光,筆直地照在這四人面上,目光仔細地自左而右,逐個向這四人面上望去,來回望了數次,只見這四個眉開眼笑的老人,此刻面孔竟板得一本正經,心中不禁一動,故意頷首道:「不錯,你們若是不笑的話,別人委實分辨不出。」

  白髮老人齊地雙目一張,突又哈哈大笑起來,連聲道:「你這小夥子真是有趣,竟將我們這個秘密都看出來了。」

  原來這四人不笑之時,面容的確一樣,但笑起來,一人嘴角一起向上,一人嘴角眼角一起向下,一個口中長了兩顆看來特別顯眼的犬齒,另一個面頰右邊卻生著一個深深的酒窩。

  柳鶴亭心中暗笑,只見這四人笑得越厲害,面上的特徵也就越明顯,他不禁暗歎造物之奇妙,的確不可思議。

  明明造了一模一樣的四個人,卻偏偏又要他們面上留下四個不同的標記,這四人若是生性冷僻,不苟言笑,別人亦是無法明辨,但偏偏又要他們終日喜笑顏開,好叫別人一眼就可辨出。

  只見這四個白髮老人笑得心花怒放,前仰後合,他心裏不覺甚是高興,無論如何,能夠置身在歡樂的人們中間,總是件幸福的事,而人生中能遇著一些奇蹟——像這種含著歡笑的奇蹟,那麼除了幸福之外,更還是件幸運的事。

  他性情豁達,方才雖被這四個老人捉弄了一番,但他深知這四人並無惡意,是以此刻心中便早已全無怨恨之心,含笑說道:「小可既然猜出,那麼老丈們想必也該將大名告知在下了吧!」

  只聽這四人一一自我介紹,那笑起來嘴角一起向上的人是老大「戚器」,那笑起來嘴角眼角一起向下的人是老二「戚氣」,那口中生著犬齒的是老三「戚棲」,那生著酒窩的自是老四,叫做「戚奇」。

  晨風依依,晚秋的清晨,雖有陽光,但仍不減秋風中的蕭索之意,只是這秋陽中的山野,卻似已被他們的笑聲渲染得有了幾分春色。

  柳鶴亭大笑著忖道:「這四人不但一切古怪,就連名字都是古怪的,這種名字,卻教人家怎生稱呼?」心念一轉,口中便笑道:「那麼以後我只得稱你們做『大器』、『二氣』、『三棲』、『四奇』了。」

  戚器大笑道:「正是,正是,我兄弟起這名字,原正是這個意思。」

  柳鶴亭卻又一怔,他本是隨口所說,卻不知這本是人家的原意,只聽戚器又自接口笑道:「本人大器晚成,是以叫做『大器』,老二最愛生氣,氣功可練得最好,不但練成無堅不摧的『陽氣』,還練得我兄弟都不會的『陰氣』,陽陰二氣,都被他學全了,所以叫做『二氣』。」

  他語聲一頓,柳鶴亭恍然忖道:「這四人無臂無掌,用以傷人制敵的武功,自然另有一功,想必就是以氣功見長的武功了。」

  戚器已接道:「老三叫做『三棲』,更是好極,因為他不但可以在地上走,還可以在水裏遊,甚至在水裏躺上個三五天都無所謂,像條魚一樣,再加上他跳得最高,又像是麻雀,哈哈——他不叫『三棲』叫甚麼?」

  他搖頭晃腦,大笑連連,說得得意已極。

  柳鶴亭卻暗忖:「這三人雖然滑稽透頂,但卻都可稱得上是武林奇人,這位老三想必輕功、水功都妙到毫顛,既能棲於陸,又能棲於水、棲於空,他叫做『三棲』,倒的確是名符其實得很。」

  戚器大笑又道:「老四嘛——他花樣最多,所以叫『四奇』,我們兄弟本來還有個老五,他人生得最漂亮,又最能幹,竟一連娶了五個太太,哈哈——像是替我們兄弟一人娶了一個,本來他叫做『五妻』,『戚妻』,真是再好也沒有了,只是——」他笑聲中突然有些慨歎,竟低歎一聲,方自接道:「只是我們這位最能幹的老五,卻跑去當官去了——」

  他又自長歎一聲,緩緩頓住了自己的話。

  柳鶴亭心中大感好奇,本想問問他有關這「老五」的事,但又生怕觸到他的傷心之處,心中雖好奇,卻終於沒有問出口來。

  這戚氏兄弟與柳鶴亭越談越覺投機,真恨不得要柳鶴亭永遠陪著他們四人才對心思,要知道他們一生寂寞,見著他們的人,不是有著輕賤之心,便是有著畏懼之意,像柳鶴亭這種能以坦誠與之相交的人,他們當真是平生未遇。四人你一眼,我一眼,你一句,我一句,真弄得柳鶴亭應接不暇,他自幼孤獨,幾曾見過如此有趣的人物,更不曾得到過如此溫暖的友情,竟也盤膝坐下,放聲言笑起來。

  戚器哈哈笑道:「看你文質彬彬,想不到你居然也和我兄弟一樣,是條粗魯漢子,我先前在那邊看你愁眉苦臉,長吁短歎,還只當你是個酸秀才呢!」

  柳鶴亭目光動處,只見他說話之際,另三人竟也嘴皮連動,雖未說出聲來,但顯見他說話的意思,完全和另三人心中所想相同,他語聲一了,另三人立刻連連點頭,齊地連聲道:「正是,正是,我兄弟方才還直當你是個窮秀才哩!」

  柳鶴亭大笑著道:「你們先前當我是個酸秀才,我先前卻當你們是深山鬼魅,千年靈狐,後來又當你們是一個輕功妙到毫顛、武功駭人聽聞的武林奇人,我若知道你們不是一個而是四個,那麼——哈哈,你們年紀雖大,那個頭我卻是絕不會磕下去的。」

  哪知他語聲方了,戚大器身形動處,突地一躍而起,柳鶴亭心中方自一怔,只見他已恭恭敬敬地跪了下來,恭恭敬敬地向自己叩了一個頭,口中一面笑道:「一個還一個,兩不吃虧——」

  柳鶴亭亦自一躍而起,對面跪了下去,立刻還叩一個,口中道:「事已過去,你這又何苦,你年齡比我大得多,我就算磕個頭,卻又何妨?」

  戚器連聲道:「不行,不行,這個頭我非還你不可的,不然我睡覺都睡不著。」說話聲中,又是一個頭叩了下去。

  另三人見他兩人對面磕頭,更是笑得前仰後合,幾乎連眼淚都笑了出來。柳鶴亭亦自連聲道:「不行,不行,我若讓你還叩一個頭,那麼我也要睡不著覺了。」

  戚器叫道:「那真的不行——那怎麼可以——」這兩人竟是一樣地拗性,一個一定要叩還,一個偏偏不讓他叩還。

  柳鶴亭心想:「我抓住你的臂膀,然後對你叩個頭,我再躲到你兄弟身後去,看你怎生叩還我。」一念至此,再不遲疑,疾伸雙掌,向戚器肩頭抓去。他這一手看似乎平無奇,其實不但快如閃電,而且其中隱含變化,心想你無法出手招架,又是跪在地上,這一下還不是手到擒來,看你如何躲法?

  哪知他手掌方伸,戚器突地一聲大笑,直笑得前仰後合,全身亂顫。

  柳鶴亭突地覺得他全身上下都在顫動,一雙肩膀眨眼間竟像是變成了數十個影子,自己出掌雖快雖准,此刻卻似沒有個著手之處。

  柳鶴亭雖然深知這四個殘廢的老人防敵制勝,必定練有一些極為奇異的外門功夫,但驟然見到這種由笑則發,怪到極處的身法,仍不禁吃了一驚,方自縮回手掌,只聽大笑聲中,戚奇突地長長「咦」了一聲,另三人立刻頓住笑聲,彼響斯應,柳鶴亭心中又為之一動。

  戚奇已自接道:「此時此刻,這種地方,怎地會又有人來了?」

  戚大器笑聲一頓,顫動著的身形,便立刻變得紋風不動。柳鶴亭愣了一愣,自然停住笑聲,心中大奇!

  「方才笑聲那等喧亂,這戚四奇怎地竟聽出遠處有人走來,而我卻直到此刻還未——」

  心念動處,快如閃電,但他這念頭還未轉完,谷道那邊果然已有人聲馬嘶隱隱傳來,柳鶴亭心中不由大為驚服,道:「四兄如此高的耳力。」他長於蓋世高人之側,對於這耳目之力的鍛煉,十數年可說已頗有火候,但此刻和人家一起,自己簡直有如聾子一樣,他驚服之餘,長身站了起來,一拍膝上泥土,心中直覺甚是慚愧。

  卻聽戚四奇哈哈一笑,道:「別的不說,我這雙耳朵倒可以算是天下第一,咦——來的這些人怎地陰盛陽衰,全是女的,嗯——男的只有三個——二十匹馬,都是好馬,有趣有趣,有趣有趣。」

  他一連說了四句有趣,面上又自喜笑顏開。

  柳鶴亭聽了,心下卻不禁駭然,但也曾聽過,關外的馬賊多擅伏地聽聲之術,遠在數里外之地行來的人馬,他們只要耳朵貼在地上一聽,便知道人馬之數,但像戚四這樣一面談笑,卻已將遠處的人馬數目、男女性別,甚至馬的好壞都聽了出來,那卻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之事,尤其令柳鶴亭驚駭的是,他所說出的這人馬數目,正和那來自南荒的一行人馬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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