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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柳鶴亭心頭一跳,暗忖:「是了,今夜我遇著的儘是離奇怪異之事,說不定近日真有兇險,這老者如果是人,武功如此高妙,必非常人,也許真被他看中了。」

  只見這老者突地長歎一聲,緩緩搖頭道:「老夫被你救了那麼多次,實在無法不救你一救,只是……唉!老夫數十年來,從未伸手管過武林中事,如今也不能破例。」他雙眉一皺,面上立刻換了愁眉苦臉的表情,彷彿極為煩惱。

  柳鶴亭生性倔強高傲,從來不肯求人,見了他這種表情,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卻聽他又道:「你武功若稍微高些,大約還可化險為夷,只是——哼!不知你是從哪裏學來的功夫,實在太不高明,怎會是別人敵手?」

  這話若是換了旁人對柳鶴亭說出,他硬是拼卻性命,也要和那人鬥上一鬥。只是他方才實在被這老者的身法所驚,心中反而歎道:「我自命武功不錯,如今和這老人一比,實在有如螢火之與皓月,唉——他如此說法,我除了靜聽之外,又能怎地?」心念一轉:「唉!我如能從這老人處學得一些輕功妙訣,只怕比我以前全部學到的還多。」

  這白髮老人目光動也不動地望在他臉上,似乎早已看出他的心意,突又長歎一聲,搖首道:「老夫一身絕藝,苦無傳人,數十年來,竟連個徒弟都找不到,唉——如果——」

  他語聲一頓,柳鶴亭心頭卻一動:「難道他想將我收在門下?」

  卻聽這老人又自接著正色說道:「老夫可不是急著要找徒弟,只是老夫方才見你武功雖差,卻有幾分俠義之心,是以才想救你一命,如果你願拜在老夫門下,老夫倒可傳你一本秘笈,包你數天之內,武功就能高明一倍。」他忽然閉起眼睛,仰首望天,歎道:「恩師,我雖然破戒收徒,但卻實非得已,恩師,你不會怪我吧?」

  此刻柳鶴亭心中已再無疑念,認定這老人一定是位隱跡風塵、玩世不恭,武功卻妙到不可思議的武林異人,方才心中的驚疑恐懼,一掃而空,但他生性強傲,懇求的話,仍然說不出口,訥訥地囁嚅了半晌,終於掙扎著說道:「弟子無知,不知道你老人家是位異人,如果你老人家……嗯……」他嗯了半天,下面的話還是無法說出口來。

  哪知這老人卻已立刻接道:「你不必說了,你可是願意做老夫的徒弟?」

  柳鶴亭紅著臉點了點頭。

  這老人眼睛一轉,目光中更是得意,但卻仍長歎道:「唉——既是如此,也是老夫與你有緣。我平生武功奧秘,都寫成一本秘笈,此刻便藏在老夫腳下的靴筒裏,老夫一生脫略行蹤,最恨世俗禮法,你既拜老夫為師,也不必行甚麼拜師大禮,就在這裏隨便跟我磕個頭,將那本秘笈拿去就是了。」

  柳鶴亭雖然聰明絕頂,但此刻心中亦再無疑念,大喜著叫了一聲:「恩師。」噗地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叩了幾個頭,只見這老人已抬起腳來,他恭敬地伸出手掌,在靴筒裏一掏,果然掏出一本黃絹為面的冊子,熱烘烘的,似乎還有些臭氣,但他卻絲毫沒有放在心上,謹慎地收了起來。只聽這老者乾咳一聲,緩緩道:「好了,起來吧。」

  柳鶴亭遵命長身而起,目光一抬,卻見這老人正在朝著自己擠眉弄眼,他不禁愣了一愣,心中方自奇怪,哪知這老人卻再也忍不住心裏的快活,竟彎下腰去,放聲大笑了起來。

  柳鶴亭心中更奇,哪知他笑聲一起,柳鶴亭身後竟也有人哈哈大笑起來,柳鶴亭一驚之下,回首而望,只見他身後數丈之外,竟一排大笑著走來三個白髮灰袍、兩臂齊斷的老人,走到他身側,四個一起彎腰跌足,笑得開心已極。柳鶴亭心中卻由驚而奇,由奇而惱,只是他亦自恍然大悟,難怪方才自己所遇之事那般離奇,原來他們竟是孿生兄弟四人,只是自己再也未曾想到這裏,是以才會受了他們的愚弄,一時之間,他心中不禁氣惱,但見了這四人的樣子,卻又不禁有些好笑。

  「反正他們年齡都已這麼大了,我縱然向他們叩個頭又有甚麼關係。」

  要知道柳鶴亭雖然倔強高傲,卻並非氣量偏窄之人,而且天性亦不拘小節,此刻他站在中間,看到身旁這四個滿頭白髮,笑來卻有如頑童一般的老人,想到自己方才的心情,越想越覺好笑,竟也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

  哪知他笑聲一起,這四個白髮老人的笑聲卻一起頓住,八隻眼睛,一起望著柳鶴亭,像是非常奇怪,這少年怎地還有心情笑得出來。只見他笑得前仰後合,竟像是比自己還要得意,四人對望一眼,心裏都不覺大奇,四人竟都忍不住脫口問道:「你笑甚麼?」

  柳鶴亭目光一轉,不停地笑道:「我笑的事,怎能告訴你們?」話聲一了,又自大笑起來。

  這四個老人年紀雖大,但童心仍熾,四人不知用這方法捉弄了多少人,那些人不是被他們嚇得半死,連走都走不動了,就是見了第二個上吊的老人,便嚇得連忙逃走,縱然有一兩個武功特別高的,後來發覺了真相,也都一定會勃然大怒,甚至和他們反臉成仇。

  此刻他們見了柳鶴亭被他們捉弄之後,不但不以為忤,竟笑得比他們還要開心,這倒是他們生平未遇之事,柳鶴亭不肯說出自己發笑的原因,這四人便更覺好奇之心,不可遏止,四人面面相覷,各各心癢難抓,突地一起向柳鶴亭恭身一禮,齊聲道:「方才小老兒得罪了閣下,閣下千萬不要見怪。」

  柳鶴亭笑聲一頓,道:「我自然不會見怪。」

  這四個老人一起大喜道:「閣下既不見怪,不知可否將閣下發笑的原因告訴我們?」

  此刻東方漸白,大地已現出一絲曙光,柳鶴亭四望一眼,只見這四人雖然鬚髮皆白,但卻滿臉紅光,眉眼更俱都生成是一副喜笑顏開的模樣,只是此刻卻又一個個眼憋眉皺,像是心裏十分苦惱。

  柳鶴亭見了他們苦惱的神情,知道他們苦惱的原因,心道:「你們方才那般捉弄我,我此刻也偏偏不告訴你們。」口中卻道:「我只是想到一句話,是以才覺得好笑而已。」

  這四個老人一生之中,四處尋找歡笑,但他們四人一體而生,行蹤詭異,別人見到他們,不是早已嚇得半死,便是不願和他們多話,哪有心情和他們說笑?是以這四人喜歡捉弄別人,自尋樂趣,此刻聽了柳鶴亭想到一句如此好笑的話,卻不告訴他們,心中越發著急,急急追問道:「不知閣下可否將這句話說出來,也讓小老兒開心開心?」這四人心意相通,心中一生好奇之心,說起話來,竟也是同時張口,同時閉口,竟像是一個人的影子。

  柳鶴亭目光一轉,心裏好笑,口中卻故意緩緩道:「這句話嘛……」眼角斜瞟,只見這四人眼睛睜得滾圓,嘴唇微微張開,竟真的是一副急不可待的神情,忍不住哈哈笑道:「我想起的那句話便是『穿簑衣救火。』」

  那四人一呆,道:「此句怎解?」

  柳鶴亭本來是見了他們樣子好笑,哪裏想起過甚麼好笑的話,不過是隨口胡謅而已,此刻見他們反被自己捉弄了,心中得意,接口笑道:「我本想救人,卻不知反害了自己,這豈非穿簑衣救火——惹火上身嗎?」

  四個老人齊地又是一呆,目光中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像是覺得這一句話一點也不好笑,但四人對望了一眼,竟也哈哈大笑起來,四個人竟笑做一團。

  柳鶴亭心中暗道:「我今日雖被他們捉弄,卻換來一場如此大笑,也算得上是人生中一段奇遇,此刻還和他們鬼混甚麼?」

  心中雖想走,但見他們大笑的神情,卻又覺得甚為有趣,不捨離去。

  卻見這四個老人一齊哈哈笑道:「閣下真是有趣得緊,小老兒今日倒是第一次見到閣下這般有趣的人,不知閣下可否將大名見告,將來也好交個朋友。」

  柳鶴亭笑道:「在下柳鶴亭,不知閣下等是否也可將大名告訴小可?」他此刻對這四個奇怪的老人,心中已無惡感,心想與這種人交個朋友倒也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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