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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兄弟兩人,同時歎了口氣,同時轉過身,「篤」的一聲,以木杖點地,準備走了。他們好像也不想跟馬如龍為敵。但是他們也沒有走出去。

  他們的身子剛移動,脅下的木杖剛剛點在地上,張老實的手已揚起。馬如龍只聽見一陣極尖細的急風破空聲,兩根木杖就忽然從中折斷,兩樣東西隨著斷折的木杖落下,竟是兩顆花生。

  張老實喜歡喝酒。花生是最普通,也是最好的下酒物。張老實的桌子上總是擺著一堆花生,但是從來也沒有人想到他能用花生打斷堅實的木杖。用鋼刀去砍,都未必能砍斷的木杖。

  孫早兄弟也沒有想到。他們雖然沒有跌倒,他們用一條腿站在地上,還是站得很穩,就像是釘在地上的一樣。可是他們臉色已變了。

  馬如龍的臉色也變了。「你想幹什麼?」

  「我想留下他們。」張老實仍然面無表情:「你不想,我想。」

  馬如龍沒有再說為什麼。就在這一瞬間,他已感覺到自己的指尖,腳尖,嘴角,眼角,每一個感覺最靈敏的地方,都同時起了一種奇妙的變化,忽然同時變得僵硬麻木。

  也就在這一瞬間,孫早兄弟的身子已凌空躍起,向外面竄了出去。他們雖然是殘廢,可是他們的身子掠起時,不但姿態優美,而且快如鷹隼。他們雖然是殘廢,可是他們的輕功之高,江湖中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但是他們落下來時,還是在這個雜貨店裡,一落下來,就無法再躍起,因為他們兄弟兩個人身上,都至少已有四處穴道被封死。

  八九顆花生隨著他們的身子一起落在地上。真正的內家高手,飛花摘葉都可以傷人,當然也同樣可以用花生隔空打穴。只不過從來也沒有人能看出張老實是這樣的高手,從來也沒有人能想得到。

  張老實是怎麼出手的,孫早兄弟是怎麼倒下去的?馬如龍都沒有看見。他的視覺已模糊,整個人都已變得麻木遲鈍。他也沒有看見張老實站起來走過去,從孫早兄弟身上搜出了一瓶藥。

  直到張老實把這瓶藥灌入他嘴裡,他才漸漸恢復清醒。張老實仍然別無表情,只淡淡的問:「現在你是不是已經知道我為什麼要留下他們了?」

  馬如龍已經知道。有些事他雖然沒有看見,卻已經知道,世上本來就有很多事是用不著親眼看見也一樣會知道的。他知道他已經中了孫早兄弟的毒,一種看不見,也感覺不出的無形無影的毒。

  他們說的也許確實是真話,只有真話才能使別人變得大意疏忽。就在他對他們已經沒有敵意時,他們放出了這種無形無影的毒,就正如有些人已經把某些人當作朋友時,才會被出賣一樣。

  馬如龍並不是完全不瞭解這些事,可是他能開口時,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放他們走。」

  他說:「現在就放他們走。」

  張老實忍不住要問:「為什麼?」

  「因為我是馬如龍,因為他們做的只不過是他們自覺應該做的事。」

  因為他們還年輕。年輕人做事往往都是這樣子的,因為他們要成名,要做一個成功的人。這不是他們的錯。一個年輕人想要成功,想要成名,絕不是錯。

  孫早兄弟走的時候沒有再回頭,也沒有再看馬如龍一眼。馬如龍也沒有再去看他們,他不願再增加他們心中的愧疚。

  他只問張老實:「你真的沒有見過大婉,也不知道她是誰?」馬如龍問:「你一直都只是這家雜貨店的伙計?」

  張老實沒有回答。他已經把地上的花生一顆顆的撿起來,一顆顆的剝開,一顆顆放進嘴裡。

  等他開始咀嚼的時候,才歎息著喃喃的說:「該問的事他不問,該問的人他也不去問,卻偏偏來問我這些廢話。」

  馬如龍道:「我知道我應該去問王萬武,這次他們究竟來了多少人?來的都是些什麼人?」

  「你為什麼不去問?」

  馬如龍道:「因為我現在問的這件事更重要。」

  「重要,有什麼重要?」張老實又在歎氣,「我見過大婉又如何?沒見過大婉又如何?你為什麼一定要問?」

  「因為我想知道她在那裡?」馬如龍說得很堅決:「我一定要知道。」

  「她在那裡,跟你又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馬如龍直視著張老實,說道:「如果你也曾想念過一個人,你就會明白的。」

  張老實撿上還是全無表情,手裡的花生卻忽然全部掉落在地上!他又彎下腰去撿,彷彿特地要避開馬如龍那雙熾熱的眼睛。就在這時,裡面一間屋子裡的謝玉崙忽然大聲的說:「你想知道大婉的事,為什麼不進來問我?」

  馬如龍立刻就進去了。就在他轉身走入那道掛著舊布門簾的窄門時,忽然有一行人用碎步奔入了這條小巷。

  一行二十八個人,年輕,健壯,動作矯健靈敏,行動整齊劃一。二十八個人身上,都穿著質料剪裁都完全一樣的黑色緊身衣,打著倒趕千層浪的裹腿,手裡都提著個形狀大小都完全一樣的黑色帆布袋。

  布袋裡裝的是什麼?這二十八條大漢是來幹什麼的,大多數人都有好奇心,大多數人都會留下來看看他們的來意。馬如龍沒有留下來,他只看了一眼,就掀起門簾,走了進去。除了大婉外,別的人,別的事,好像都已引不起他的興趣。

  謝玉崙已經掙扎著坐了起來,眼睛裡的表情複雜而奇怪,也不知是痛苦?是憤怒?還是悲傷?也許這幾種感情每樣都有一點。她盯著馬如龍。「你認得大婉?這件事就是你們兩個串通好來害我的?」

  馬如龍沒有否認。他不想否認,現在也不能再否認,不必再否認。謝玉崙一雙乾瘦的手雖然用力握住棉被的角,卻還是在不停的抖「你一直都在想念她?」她的聲音忽然嘶啞:「你天天跟我在一起,可是你天天都想念她?」

  馬如龍也沒否認,這一點他更不想否認。謝玉崙的手抖得更厲害。

  「你為什麼要想念她?難道你喜歡那個醜八怪?」

  這一點也正是馬如龍時常都在問自己的。我為什麼會如此想念她?是不是因為我已經真的喜歡她?不是喜歡,是愛。只有愛才會如此持久,如此強烈。但是這一點他連想都不敢去想,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謝玉崙忽又冷笑。「你想不想知道她是誰?」

  「我想。」

  「如果你知道她是誰,說不定會很失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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