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碧血洗銀槍 | 上頁 下頁
四三


  這句話說得也很絕,卻是真話。如果你也曾經出賣過別人,你一定也會像他一樣,反而會恨那個人,想要把那個人置之於死地。因為他活著,你的心就會永遠不安,永遠會覺得有愧疚在心。你恨的也許並不是他,而是你自己。王萬武又道:「十年前,我出賣了你,就因為那時我已經做過對不起你的事,生怕你知道,所以,才想借別人的刀來殺你。」

  「我知道。」

  「你既然知道,那時為什麼不殺了我?」王萬武的神色痛苦,「我寧願死在你的手裡,那時你若殺了我,我也不會有今天了。」

  這也是真話。能死在翻天覆地的大盜鐵震天的手裡,至少比敗在一個雜貨店的伙計手下好些。他敗得太慘,太痛苦,鐵震天瞭解這種痛苦。往日的思想都變成過去,「兔死狐悲」的悲傷卻是永遠存在的。

  外面已經很久沒有動靜,就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張老實也沒有進來,現在一定還像是真的老實人一樣,坐在前面的雜貨店裡,還是沒有任何人能看出他是個身懷絕技的絕頂高手。他究竟是誰?為什麼陪馬如龍躲在這雜貨店裡?馬如龍忽然衝了出去,他比鐵震天更想知道這問題的答案。

  張老實果然還是老毛實實的坐在他平時坐的那張破椅子上。這個雜貨店也還是原來的樣子。

  可是外面的情況卻跟平時不同了,平常在這個時候,巷子裡已經很熱鬧,晾衣服的女人,頑皮的孩子,到處撒尿的貓狗,現在都已經應該出來了。

  這條巷子雖然貧窮骯髒,但卻永遠都是生氣勃勃的。現在這條巷子裡卻連一個人都沒有。沒有人,沒有動靜,沒有聲音,這條生氣勃勃的巷子,現在竟像是已經變成了一條死巷。

  ▼第二十六章 死地

  雜貨店裡沒有櫃台,一張擺著本帳簿和一個錢箱的舊書桌就算是櫃台。馬如龍在木桌旁一張板凳上坐下,看著張老實。

  張老實一直是個反應遲鈍的人,臉上很少有表情。現在還是這樣子。如果有人說他剛才在一招間就擊敗了淮南第一高手王萬武,誰也不會相信。

  他這張臉是不是也被玲瓏玉手玉玲瓏易容過?——他本來是誰?——能在一招間擊敗王萬武的人有幾個?馬如龍盯著他看了很久,忽然叫出了一個人名字。

  「大婉。」

  「大碗?你要大碗?」張老實臉上絕沒有絲毫異樣的表情:「碗都在廚房裡,你是不是要我去拿給你?」

  「我說的大婉是一個人。」

  「哦?」

  「你沒有見過她?」

  「我見過的大碗都是碗,不是人。」

  馬如龍歎了口氣,慢慢的站起來,忽然出手,食中二指去挖他的雙眼。

  張老實的眼睛閉了起來。這就是他唯一的反應,除了眼睛外,他全身上下都沒有動。馬如龍當然也沒有真的下毒手。他忽然發覺自己很笨,張老實就算真的是個老實人,一定也知道他絕不會真下毒手的,用這種法子,當然試不出他的功夫。問也問不出,試也試不出,應該怎麼辦呢?

  馬如龍還不知道應該怎麼辦的時候,就已經知道又有主顧上門了。「篤,篤,篤」,木杖點地的聲音,很遠就可以聽見。來的是兩個人,兩個人都是跛子,都拄著拐杖,只看他們的上半身,就好像是一個人。兩個人的衣著,神態,容貌,都像是一個模子裡鑄出來的,都有一條別曲扭斜,發育不良的腿,軟軟的掛在半空中,就好像有人把他們本來一條腿鋸斷了,把另外一條嬰兒的腿接上去。看來有說不出的醜陋怪異。

  可是兩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很嚴肅,而且充滿了自尊自信。兩個人唯一不同的地方是,一個人的缺陷,是在左腿,另一個人的缺陷,是在右腿。馬如龍立刻想到了一個在武林中流傳已久的故事,兩個已跡近神話般的人物。

  在極北的星宿海,有一對天生殘廢的孿生兄弟,一位叫天殘,一位叫地缺。他們的性情偏激怪異,武功也同樣怪異,他們所收的門人子弟,也都是跟他們一樣的天生殘廢孿生子。

  江湖中人大多都知道他們,卻很少有人能見到他們。星宿海的門徒一向很少過問江湖中的事,幾乎從來沒有人來到過江南。跟傳說中不同的地方是星宿海的子弟裝束都非常怪異華麗,有的人身上甚至穿著真是用珍珠綴成的珍珠衫,一種與生俱來的自卑,使得他們更喜歡炫耀做作賣弄。這兩個人的穿著都很平實,和一般正常人沒什麼兩樣。

  星宿海的子弟都一定要等到藝成之後才能入江湖,等到他們的師長已經認為他們有把握能不敗的時候。殘廢練武本來就比正常人困難,他們能入江湖時年紀通常都已不小。

  這兩個人卻都是年輕人,最多只有二十三四。難道他們在這種年紀就已練成星宿海的獨門絕藝?已經有把握能不敗?

  這些雖然只不過是傳說,但是一種已深入人心,根深柢固的傳說,往往比真實的事更「真實」,更容易被人接受。木杖點地的聲音已停止,人已在雜貨店裡。馬如龍轉身面對他們,心裡雖然已認定他們是星宿海門下,卻還是問:「兩位來買什麼?」

  「我們什麼都不買。」缺左足的人先開口,缺右足的人接著說:「我們只不過想來看看,你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居然能把王萬武留住,是用什麼法子留住的?」他們說的話既沒有虛假也沒有一點矯情做作。

  「我姓孫,名孫早,」缺左足的人道:「他是我的孿生兄弟,叫孫遲。」

  「因為我出世時比他遲了一點。」他們的名字也很平實,也不像傳說中星宿海門人那麼故弄玄虛,故作神秘。

  孫早又道:「我們是孿生人,又天生畸形,這種人通常都喜歡冒稱為星宿海門下。」

  孫遲接著說:「所以你一定也認為我們是星宿海門下。」

  「但是你錯了,」孫早道:「我們和星宿海別無關係。」

  「十年前我們曾經到星宿海走過一次,」孫遲接道:「我們也想找到傳說中的異人,傳給我們一點能夠無敵於天下的絕藝。」

  「可惜我們失望了。」

  「那裡只不過是一片荒無人煙的窮荒之地,夏日酷熱,冬日苦寒,任何人都很難生存。」

  「我們告訴你這些事,只不過要你知道,我們的武功,都是我們自己苦練出來的。」

  「所以你如果也想留下我們,不必有任何顧忌。」

  馬如龍一直在聽,聽他們說完了,心裡忽然有很多感觸。他們都是年輕人。他們不做作,不賣弄,不虛偽,不矯情,他們要自己闖出自己的名聲,絕不倚賴任何人。他們雖然殘廢,但是絕沒有一點自卑,並不自暴自棄。馬如龍不想和這樣的年輕人為敵。「我不想留下你們。」他說:「你們隨時都可以走。」

  他們沒有走,兄弟兩人都在用同樣的眼色看著也,一種很奇怪的眼色,先開口的還是孫早。

  「我們也看得出你沒有把我們當作仇敵,」孫早說:「如果你是別人,我們說不定會結個朋友。」

  「你實在不是個陰險的小人,」孫遲道:「只可惜你是馬如龍。」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