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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我不會,絕不會,」馬如龍的回答堅定明確:「不管她是誰都一樣。」

  「好,我告訴你,」謝玉崙彷彿在喊叫:「她只不過是我的一個丫頭而已。」

  馬如龍的態度卻很平靜。「你是大小姐,她是丫頭,你是美人,她是醜八怪,不管你是什麼人,她是什麼人,我還是一樣可以想念她。」說完了這句話,他又走了出去。

  謝玉崙大喊:「你回來,我還有話告訴你。」

  馬如龍沒有回來,連頭都沒有回過來,不管她要說什麼,他都不想聽。謝玉崙忽然倒在床上,鑽入枕頭下,她真是位大小姐,也許比公主更驕傲,更尊貴,從來也沒有人看見她流過淚。

  難道她現在已流淚?「張榮發」只不過是家雜貨店的老闆,「馬如龍」只不過是一個什麼事都做得出的惡賊,不管是為了誰,她都不該流淚的。

  鐵震天與王萬武一直在冷冷的看著他們,鐵震天忽然歎了口氣。

  「我是個好色的人,我一輩子,最少已經有過幾百個女人。」

  「我也差不多,」王萬武說。

  「但是我始終不瞭解女人,」鐵震天歎著氣:「我這一輩子都無法瞭解。」

  王萬武也歎了口氣,說道:「我也是一樣。」

  馬如龍沒有聽見他們說的話。他一走出門,就立刻被外面的變化所震驚,他從未想到在這條陋巷中,這個陋店裡,會看到如此驚人的變化。

  張老實沒有變。他彷彿又醉了,他的破桌上有個空樽,樽中的劣酒,已入了他的腸。他伏在桌上,也不知是醒?是睡?是愁?是醉?他時常都是這樣子的,這已不是第一次,驚人的變化,發生在這條窮苦平凡的陋巷中。

  外面本來已看不見人,那些居住在陋巷破屋中的人,本來已不知到那裡去了,現在連他們棲身的破屋都已看不見。就在這片刻間,所有的屋子都已被拆除,被那二十八個年輕健壯,動作矯健的黑衣大漢所拆除。他們的帆布袋裡,裝的就是拆房屋最有效的工具。他們的動作更確實有效。

  屋頂上的磚瓦一塊塊被掀下,木板一塊塊被撬開,釘子一根根被拔起,很快的被運走。破舊的傢俱,還沒有清洗和已經清洗了的衣服碗筷,孩子們破碎的玩具,婦女們陪嫁時就已帶來的廉價首飾,男人們酸淡的濁酒——也都已同樣被運走。

  這條陋巷,雖然窮苦平凡,在某些人的心目中,卻是唯一可以躲避風雨的安樂窩。因為這裡是他們的家。可是現在他們的家已不見了,所有的房屋也都已不見了。這條巷子已經不再是一條巷子,除了這塚雜貨店外,所有的一切已被拆除移走。這條巷子忽然間都已變成了一片泥濘、醜陋的空地。空地,死地,空空蕩蕩,空無所有的死地!

  ▼第二十七章 黑石

  高處依然有藍天白雲陽光,遠處仍然有市聲人群屋宇。青天仍在,紅塵依舊,卻已不屬於馬如龍的這個世界了,距離馬如龍已非常非常遙遠。馬如龍眼中所見的,只有一片死地。他震驚,他也想不通。

  幸好他回過頭時,張老實已清醒,也不知道是從愁中醒,是從睡中醒?還是從醉中醒來的?

  有時清醒還不如睡,還不如醉,因為他一醒,他的眼中立刻有了同樣的驚訝與恐懼。

  馬如龍立刻向他問道:「你看見了什麼?」

  「我什麼都沒有看見。」什麼都看不見,絕對此看見任何事都可怕,不知,無知,永遠是人類最深痛的恐懼。

  馬如龍又道:「就算他們要把我們困死在這裡,也不必把屋子都拆光的,他們可以躲在屋子裡,用這些屋子作掩護。」

  他想不通他們為什麼要拆除這些房子,他希望張老實能夠解釋。張老實還沒有開口,又有二十八條大漢用碎步奔入這條陋巷。

  馬如龍看得出他們不是剛才那二十八個人,卻同樣的年輕健壯,著同樣的緊身黑衣,他們手裡提著的也不是帆布袋,是個黑色的竹籃。籃子裝著的,竟是一顆顆黑色的圓石,圓潤如珠,黑得發亮,看來就像是黑色的珠玉。

  馬如龍從未見過這樣的石頭,也看不出這些大漢是誰的屬下。這樣的黑石並不易得,想要找一兩塊也不是易事,能養得起這些黑衣壯漢的人,江湖中也沒有幾個。最奇怪的是,他們竟將這些珍貴的黑石,一顆顆,一行行,像插秧般,舖在地上。

  他們的動作整齊迅速確實有效,泥濘的空地很快就有一大片被黑石舖滿。這二十八個人手中的提籃已空,很快的奔出去,立刻又有同樣裝束的二十八個人,提著同樣的黑石,用同樣的步伐奔進來。馬如龍正想問張老實,看不看得出他們是誰的屬下,想不想得出有誰能養得起他們這些人,知不知道他們是在幹什麼?

  他還沒有問,因為他忽然發現張老實的臉上居然也起了極奇特的變化,一雙昏暗無光的眼睛裡,已露出種恐懼之極的表情。他忽然衝過去,用最快的速度,將雜貨店的門板一塊塊上起,今天本來是他一定要開門做生意的,現在為什麼忽然又要關門了?馬如龍更不懂。張老實已拉著他,快步衝進了裡面的屋子。

  裡面的光線更暗,屋裡的三個人看來都已比剛才更委頓憔悴。張老實從貼身的衣服裡拿出個烏木瓶,拋給了鐵震天。

  「這是給你的,」他的聲音很急促:「你先吃一半,留一半,先嚼碎,再吞下去。」

  鐵震天當然忍不住要問:「這是什麼?」

  「這就是碧玉珠,」張老實道:「半個時辰內,就可以把你的傷勢治好一半,黃昏時你再服下另外一半,氣力就可以恢復八成了。」他忽然歎了口氣,又道:「只希望你能夠活到那時候。」

  鐵震天眼睛裡已發出了光。他手裡拿著的,就是當今天下唯一能夠救他的靈藥,也是天下最神秘貴重的藥物。但是他卻沒有吞下去,因為有些事他一定要問清楚。

  「你是誰?」他問張老實:「你怎麼會有碧玉珠?」

  「這全都跟你沒有關係。」

  「有關係,」鐵震天一字字地道:「我鐵震天這一生中,從未平白無故受人的好處,我若不知道你是誰,怎麼能夠拿你的藥?」恩怨分明的男子漢,本來就寧死也不肯做這種事的。

  馬如龍卻忽然插嘴道:「你可以拿他的藥,也可以接受他的恩惠,而且用不著報答他。」

  「為什麼?」

  「因為他是我的朋友,你也是的,」馬如龍道:「朋友之間,無論誰為誰做了什麼事,都不必提起『報答』二字。」

  鐵震天連一個字都沒有再說,拔開瓶塞,吞下了半瓶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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