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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鳳歌 > 昆侖2:純陽卷 | 上頁 下頁


  梁蕭心中大為奇怪:「這老頭兒竟放我獨自上岸,不怕我我逃走麼?但他給我金銀,縱我玩樂,我若現在棄他而去,未免寡恩了些。」他與明歸相處日久,明歸一路上又著意拉攏。梁蕭素重情義,既與明歸結下逆旅之緣,要他一朝摒棄,倒也有些兒為難了。

  他神思不屬,登岸後低頭悶走,忽聽耳邊鑾鈴響動,一匹高頭大馬與他擦肩而過。梁蕭抬起眼角,只見到一片綠裙飄動,他渾不在意,走了十來步,瞧見一座高大木樓,樓上有許多女子站立,裝扮招眼。這時早有夥計上前,將他迎了進去。

  宋之一朝,酒樓妓寨多在一處,無分彼此。樓下是酒樓花廳,樓上則是妓樓勾欄。妓者又分官私,官妓地位稍高,私妓卻落個自在。但不論官私,總是賣笑丟歡,繁華之中不免暗藏淒涼。

  梁蕭說明來意,夥計便引他上樓,鴇兒也笑迎出來。明歸雖然陰狠,但長於天機宮,為人清雅,梁蕭隨著他,少不得穿戴齊整。那鴇兒老于世故,拿眼一相,便知梁蕭年少多金,卻又不諳情事,拿捏已定,便笑問道:「公子想見什麼樣的姑娘?」

  梁蕭見這老鴇喬張作致,先有幾分不喜,聞言也無主張,便道:「都隨嬸嬸主意。」那老鴇聽他叫自己嬸嬸,微一錯愕,忽地掩口放出一串笑聲。梁蕭被她一笑,不知為何,竟臊紅了臉。

  那老鴇自顧笑了一陣,見梁蕭窘樣,心頭一動,忙道:「公子忒也有趣了,大家子生計艱難,一年倒難得笑這一回好的,真虧公子這張兒蜜嘴,哄得老身歡喜。」她長於逢迎,梁蕭聽得舒服,也當自己說得真是好話,便道:「嬸嬸客氣了。」那老鴇嘴裡打著哈哈,心裡卻將梁蕭瞧低了九分,暗裡冷笑,估算能在這少年身上碾出多少油水來。當下揮起手絹,叫了幾個少嫩的女子出來,圍著梁蕭坐定,鶯聲燕語說笑起來。梁蕭初時遠瞧著這些女子,倒也人人光鮮,好如花團錦簇,就近一瞧,卻都是濃妝豔抹,言笑談吐無不透著虛假,叫人好生不慣。

  鴇兒瞧他拘謹,便笑道:「公子面嫩,大夥兒別自顧說話,唱支曲兒如何?」梁蕭正自煩躁,聞言忙道:「好啊,唱曲子,唱曲子。」眾女聽了一陣笑,紛紛捧來琴簫牙板,整肅容色,歌吹彈唱起來。只聽一名粉衣女扣板唱道:「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裡,無言誰會憑欄意。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這首《蝶戀花》詞乃是柳永所作,柳永雖為詞壇大家,但一生落拓,流落煙花柳巷,素為正派文人所不齒,但其詞卻曲處能直,密處能疏,深淺得宜,境界悠遠。那粉衣女雖然歌喉平平,也因唱的是大家名篇,顯得婉約雋永,撩人思緒。梁蕭聽到「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兩句,不覺暗傷身世,眼圈兒一紅,幾乎落下淚來。

  那粉衣女唱罷,忽地湊近梁蕭,媚笑道:「還請公子打賞。」梁蕭恍然驚覺,想起明歸的話,伸手便在腰間去摸錢袋,哪知這一摸之下,竟遲遲拔不出手。那鴇兒見狀,張口笑道:「公子,也不見多,略略給幾個子兒,姊妹們唱得口乾舌燥,也好買幾個果子,生津止渴。」

  梁蕭手插腰間,神氣十分古怪。那鴇兒瞧得不耐,又笑道:「公子莫不是眼角高,嫌這些姊妹不中意?」梁蕭忙道:「不是這個,我出去一陣,片刻便回。」那鴇兒已然生疑,臉一白,截住道:「公子聽了曲,就這樣走了啊?」梁蕭頭臉漲紅,額上青筋凸起,急道:「不是,這個,這個……」伸手便要撥開那鴇兒,那婦人久慣風塵,也不是等閒之輩,一把拽住梁蕭衣袖,兀自笑道:「就算少給些,一二兩銀子,也叫咱姊妹畫餅充饑,望梅止渴啊!」

  梁蕭心亂已極,訕訕道:「嬸嬸,我去去就來,你莫要拽我。」鴇兒瞧出門道,只拽著不放,驀地扯起嗓子尖叫起來:「哎喲,你這公子人生得齊整,行事怎就沒法度……」話沒說完,就聽頭頂上有個極清極脆的聲音笑道:「鴇嬸嬸你錯啦,他不是沒法度,是沒銀子呢。」眾人聞聲瞧去,只見朱漆大樑上坐了一個頭戴柳笠的綠衣女子,水綠衫子一直垂到膝上,兩條勻長的小腿晃來蕩去,悠閒寫意,一對淡綠馬靴與衣衫顏色相稱,靴面繡一對金絲雀兒,靴底形如蓮萼,不類中土式樣。

  梁蕭猛地記起,入樓前似和這女子擦肩而過,當下咦了一聲,詫道:「你……莫不是你偷了我的錢袋?」那女子嘻嘻一笑,道:「你這小色鬼人生得齊整,說話怎就沒法度,我一個女孩兒家怎會偷東西,那叫做不告而取。」梁蕭忍不住怒道:「放屁。」繼而又覺心驚,這女子摸走錢袋,自己竟茫然不覺,其手法之妙,當真神鬼不覺。

  那女子並不著惱,繼續笑道:「再說啦,你這錢袋裡的銀子也不多,二三百兩銀子,也只夠咱姑娘望梅止渴,畫餅充饑。」她將老鴇的話略加變化說了出來,口氣學得十足,聲音卻清脆十倍,好似嬌鶯恰恰,畫眉曉啼。

  梁蕭怒不可遏,將老鴇一把撇開,跺腳躥向屋樑。忽聽那女子嘻嘻一笑,眼前一抹綠影閃過。梁蕭還沒回過神來,額上已重重挨了一下,火辣辣疼痛無比,只得落回地上,一摸額頭,竟多了一道粗粗的血痕,加之牽動淚腺,眼角酸熱,眼淚也幾乎淌下來。

  那女子端坐梁上,手撫一根綠瑩瑩的柳枝,想是從柳笠上折下來的,口中輕笑道:「小色鬼,你一定從小沒媽,有失教養,今天兒我就代你媽管教管教你,呵,我的兒,痛不痛?」梁蕭被她無端挑釁,已然憤怒欲狂,這兩句話更刺到了他心底的痛處,忍不住抓起兩條長凳,奮力擲向屋樑。那女子兩腳將長凳踢飛,笑道:「好啊,你倒來惹我,瞧我揍你個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伸手在木梁上一按,飄然落下,梁蕭覷她落勢,撲上前去,欲要趁她身子淩空,無可憑藉,殺她個措手不及。

  那女子嘻的一笑,不待梁蕭撲近,忽地抖出長長的柳條,卷住窗櫺,玉腕一收,身輕若燕,橫飄三尺,避過梁蕭一撲,咯咯笑道:「揍你這小色鬼,髒了姑娘的手。」輕飄飄穿窗而出,向街心落去。

  梁蕭瞧她身手恁地高明,心中暗凜,但一時怎麼也咽不下這口惡氣,當即隨之縱出窗外。那女子身在半空,覺出梁蕭追來,猛地打個呼哨,只聽馬蹄聲響,一匹白馬忽地從街角躥出來,不偏不倚將她托住。綠衣女縱馬奔出數丈,回頭笑道:「小色鬼,你敢來追我麼?」

  梁蕭晚了一步,落到地上,高叫道:「追就追!怕你麼?」綠衣女笑道:「當心跑斷了你的狗腿。」說著當街馳起馬來,行人們大驚閃避,不想綠衣女騎術精絕,那白馬又靈通無比,遇物則避,逢人則躍,在狹窄街巷裡左右穿梭,竟未撞翻一人半物。

  梁蕭奔出二十來步,忽聽白馬在街那頭唏律律一聲叫,便無蹤跡。追到拐角處,四顧無馬,他心有不甘,揪過一個買乳糕的漢子盤問,方知往東去了。又往東追,趕了約摸兩裡路,忽見綠衣女意態悠閒,慢吞吞騎著馬,正到一座橋頭。梁蕭飛步上前。還有三丈來遠,綠衣女便瞧見他,笑嘻嘻地道:「小色鬼,還不死心麼?」梁蕭怒哼一聲,足下一緊。綠衣女輕輕一笑,也不抵擋,只把韁繩提起,白馬會意,倏地人立而起,四蹄一攢,流星般躍過五丈寬的河水,落在對岸,也不稍停,鑽進一條巷子。

  梁蕭瞧得目定口呆,快步跟上,七彎八拐鑽出巷道,卻見一條長街橫貫東西,兩旁滿是棧鋪,錦羅金珠,著眼生輝,還有許多太湖魚蝦,活蹦亂跳,沿街叫賣。

  梁蕭四處張望,驀地眼中一亮,只見那匹白馬混在一群馬中,正在街頭處歇著,近旁卻是一座望水而建、高大氣派的酒樓。

  梁蕭趕到樓前,只聽得綠衣女嘻嘻笑道:「小色鬼,你腿腳倒快得很!」梁蕭定睛一瞧,只見她坐在當河的窗前,一手托腮,一手把玩笠上柳葉。梁蕭眼見樓中人多,被她一口一個色鬼地叫,不禁臊紅耳根,啐道:「賊丫頭,你幹什麼老是罵我小色鬼?」

  綠衣女笑道:「你忒不要臉,當街嫖妓,不是小色鬼是什麼?」她有意叫梁蕭難堪,是以說得十分大聲,樓中男子紛紛回首望來,嘴角含笑,眼中大有深意,看得梁蕭好不羞怒。

  忽聽一個洪亮的嗓音哈哈笑道:「姑娘此言差矣,人不風流枉少年,這位小哥年紀輕輕,正當風流之時,當街嫖妓有何不可?雖說縱情任性,倒也活得瀟灑自在。」梁蕭心頭感激,轉眼瞧去,只見樓角處兩張桌子坐了十來個壯漢,一個個緊身裝束,滿面須髯,身邊擱著硬弓箭囊,一派殺氣。說話者乃是居中一個高大的中年漢子,便是坐著,也高出眾人一頭,披著一襲藍得發青的織錦斗篷,眼角處皺紋深刻,大有風霜之色。

  那綠衣女瞧了漢子一眼,冷哼道:「關你屁事。」她聲如銀鈴,即便張口罵人也極好聽。眾漢子聞言均有怒色,那藍袍漢子卻不著惱,笑道:「好,好,恕顏某人多嘴,不過別人尋花問柳,又與姑娘什麼相干。」綠衣女冷笑道:「大路不平有人踩。哼,你們這些臭男人,仗著有幾個臭錢,便不把女人當人。」那藍袍漢子笑道:「不然,自古天尊地卑,男女有別,女子淪落到煙花之地,那也是天意如此,勉強不了的。」綠衣女冷笑道:「說得好聽,這些話幹什麼不跟你媽說去?」

  這話陰損之極,那藍袍漢子涵養再好,也不由變了面色,旁邊一個漢子厲聲叫道:「放肆!」綠衣女冷笑道:「放肆?哼,我還放五放六呢,但終歸比你們放屁好一些。」她話沒說完,眾漢子已氣得臉色鐵青。幾個人作勢便要起身,那藍袍漢子卻一擺手,哈哈笑道:「罷了,堂堂男子漢大丈夫,焉能與小娘兒們一般見識。」說罷端起酒碗,自顧自喝了一碗。其他漢子見頭領如此,也只得紛紛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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