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昆侖2:純陽卷 | 上頁 下頁


  兩人各懷鬼胎,如此行了月餘,越過富春江,太湖煙波已在眼前。二人雇船過湖,循運河北上。明歸為避開天機宮追蹤,船隻一行數日,也不靠岸。梁蕭閑著無事,便與明歸胡侃鬥嘴。明歸除了算術不及梁蕭,胸中所學極豐,三墳五典八索九丘無所不包,出口引經據典,皆成章句。梁蕭聽得暗暗點頭,深感此人被花無媸壓制多年,也真是大大地屈才了。

  這日二人船近蘇州,明歸道:「過了太湖,天機宮勢力有所不及,咱們大可在蘇北安定下來,共謀大事。」梁蕭傷勢已近痊癒,整日盤算逃走之事,聞言只是一笑。忽聽船家來報,說是米糧盡了。明歸不敢白日露面,便吩咐日落後再作計較。

  時將入夜,小舟披著殘霞,靠近河岸,忽聽得岸上一陣喧嘩,明歸心虛,忙叫船家退回河心,同時拽著梁蕭退入艙中,掀開幄布覷看,遙見岸邊暗濛濛的,有許多人影晃動,忽聽一個粗大嗓門叫道:「媽拉巴子,這裡就沒一個中用的大夫麼?養你們這群廢物,有個屁用?」接著便聽劈啪兩聲,似有人挨了耳光。

  卻聽一個微微沙啞的女聲歎道:「大郎,你也別怪他們了,這窮鄉僻壤的,哪裡找得到中用的大夫?再說,這傷也不是尋常大夫治得了的。」那個粗大嗓門道:「你還敢說,若不是你選了這條水路追趕那女賊,星兒會受傷嗎?還有你那三叔,平日裡被捧到天上去,到了節骨眼上,卻連鬼影兒也不見。哼,他媽的幾十條漢子,還逮不著一個婆娘!」

  那女子怒道:「好啊,姓雷的,你恨棒打人,是不是?星兒是我生的,他傷成這個樣子,你當我就不難過嗎?兵分三路的事也是你答應的,大哥率眾走陸路,咱們走水路,三叔散淡慣了,是以自行一路。再說了,有其父必有其子,哼,若非你這好兒子見色起意,手腳輕薄,哪會被人家傷成這樣?」

  那粗大嗓門怒道:「怎麼有其父必有其子?你倒說說,這麼多年,我哪回對你不起了?」那女子冷哼道:「諒你也不敢,但你當年一瞧見我,還不是目瞪口呆的,茶水燙熟了手,也不曉得……」那粗大嗓門似乎微感窘迫,忙截口道:「二娘,這話你當著晚輩們說什麼?」那女子又哼一聲,還待譏諷,忽聽身邊船艙裡傳來呻吟之聲,那女子失聲叫道:「哎喲,又發作了。大郎,再沒法子,星兒怕是……怕是挨不過今晚了……」說著竟抽抽搭搭哭了起來。

  那粗大嗓門略一沉默,道:「我有法子,二娘,你留在岸上,船家,開船。」那女子詫道:「你做什麼?」粗大嗓門道:「你別管,暫且等著。」說罷,急催船家撐船離岸。不一時,船到河心,離明、梁二人的雇船頗近,只瞧那艘船火光一閃,艙內燃起燭火,因為布簾半卷,隱約可見艙內情形。只見褥墊上擱著一條人腿,膝蓋以下紫裡透青,肌膚繃緊發亮,較之尋常大腿粗上一倍。

  卻聽一個年輕男子呻吟道:「爹,你……你拿刀做什麼?」那粗大嗓門歎道:「星兒,也沒別的法子了。」那青年男子猛然驚悟,叫道:「哎喲,不成。」那粗大嗓門道:「星兒,你伏兔穴上中了大雪山的『梭羅指』,膝蓋以下血液凝結,看看是要廢了,若是放任其勢,只怕不止小腿,整條腿都會爛掉。」那年輕男子道:「半條腿是腿,整條腿也是腿,又有什麼分別?」粗大嗓門道:「話是這般說,但這傷勢古怪,若是任其潰爛,只怕再過一個時辰,你的肝腸脾腎也要跟著壞了,那時大羅金仙也救不了你。好孩子,常言道:毒蛇噬手,壯士斷腕,你是我雷家的好漢子,儘管放豪傑些。」

  那年輕男子急道:「我……我才不要做瘸子,爹爹,我不叫雷星了,改叫楚星好了……三舅公他武功蓋世,定會救好我的……」不待他說完,粗大嗓門已厲聲道:「他奶奶的,膿包小子,受點兒微傷,就連祖宗都不認了?廢話少說……」雷星驀地尖叫起來:「媽……媽……爹要砍我的腿啊……」叫聲慘厲,在河上遠遠傳出。

  那岸上的女子聽到,又驚又怒,但她不識水性,無法上前阻止,急得雙腳亂跳,也尖叫道:「星兒,星兒……你還好麼………雷震,你造什麼孽啊……」話未說完,又聽一聲長長的慘叫,撕破濃濃夜色。那女子足下踉蹌,忽地癱坐在地。

  梁蕭見艙中寒光一閃,那條傷腿便斷成兩截,血呈青黑,遍流下褥。那雷星慘叫一聲,便昏了過去。艙中一時寂然,唯有那粗大嗓門陣陣喘息聲,顯然他親手斬斷愛子一腿,心頭也大不輕鬆。

  粗大嗓門給兒子止血裹傷已畢,掉櫓返岸。剛一靠岸,便見那女子跳入艙內,耳聽得劈啪數聲,料得是打了那粗大嗓門的耳光。粗大嗓門挨了耳光,也不作聲。那女子打了幾下,諒是明白了丈夫的苦心,嗚嗚哭道:「早知道……就不出來了,都怪那只純陽鐵盒……」梁蕭乍聽得「純陽鐵盒」四字,心頭一跳,豎起耳朵。

  那女子話沒說完,粗大嗓門截住她的話頭,怒聲道:「二娘,你胡說什麼……」似乎一時氣結,說不下去。那女子想是自己理虧,被丈夫如此喝斥,也沒回嘴,只是抽泣。那粗大嗓門高叫道:「我和二娘繼續追那賤人。你們護送少爺回堡,若有閃失,哼,小心你們的腦袋。」眾人齊聲應了。卻聽那女子恨聲道:「不錯,真要怪的是那姓柳的小賤人,不把她零割碎剮,難泄我心頭之恨。」兩人說定,擺棹北上,餘人也騎馬趕車,各自散去。

  梁蕭沒聽到純陽鐵盒的消息,甚覺悻悻,但轉念又想,和尚與吳常青都將那鐵盒說得一錢不值,諒也無甚奇處。思忖間,回過頭來,只見明歸捋須沉思,便問道:「老頭兒,你知道這些人是做什麼的?」明歸冷笑道:「江湖宵小,管他作甚?」梁蕭一聽,便不再問。明歸催舟上岸,籌來米糧,二人在岸邊歇了一宿不提。

  次日船入姑蘇,只見山與湖襟帶相連,橋與水縱橫有致,舟在水中,如行畫裡。梁蕭瞧得入神,鑽出遮篷,立在船頭,忽聽歡語嬉笑,抬頭看去,只見兩岸閣樓中滿是濃妝豔抹的女郎。眾女郎見他顧望,紛紛揮手招呼。梁蕭看得奇怪,含笑應答,那些女子見他答應,嘻嘻嘻便是一陣哄笑,揮著紅巾翠袖,嬌聲喚他上去。

  梁蕭不知對方來歷,問明歸道:「她們叫我幹嗎?」明歸詭秘一笑,道:「叫你入溫柔鄉,品胭脂淚呢!」梁蕭皺眉道:「明老兒,你有話好說,別跟我掉文繞圈子,明知我不懂的。」明歸笑道:「此處乃是勾欄,這些女子都是風塵女子。」梁蕭奇道:「什麼叫風塵女子?」

  明歸笑道:「這事說不明白,須得親身體會,才能明白。」梁蕭聽得心癢,說道:「是麼?那我倒想見識一下。」明歸打量他一眼,忖想自己一路上百般籠絡這小子,便是要讓他放鬆警覺,吐露玄機。而這酒色之上,世人最容易犯下糊塗,只消讓這小子懷抱美人,喝得爛醉,無論問他什麼,只怕他都會乖乖說出來。當下淡淡一笑,催舟抵岸。

  行船間,遠處石拱小橋邊,行來一馬一人。明歸乃是識貨的行家,一瞥之間,不由暗暗喝了聲彩。只見那馬通體雪白,骨骼神駿,真如相書所言:「擎首如鷹,垂尾如彗,臆生雙鳧,龍骨蘭筋。」行得近了,明歸方瞧出這馬並非純白,皮毛上濺了數點殷紅,好似美人臉上沒能抹勻的胭脂。

  牽馬的是名綠衫女子,頭戴細柳斗笠,枝葉未凋,遮住容貌,一身水綠紗衣也用柳條束著,愈顯得楚腰纖纖,只堪一握。不過那白馬委實太駿,明歸只顧瞧馬,對那女子倒未如何在意。那綠衣女見兩岸女子與梁蕭笑鬧,料想也覺有趣,馬倚斜橋,駐足觀看。

  船隻靠岸。明歸又變了主意,心想自己年歲已高,與梁蕭這等少年人並肩出沒青樓,不免自慚形穢。再說有自己在旁,這小子胸懷戒心,必不肯放浪形骸,莫如躲在暗處更易行事。轉念間傾出半袋金珠,笑道:「梁蕭啊,老夫有些犯困,你自個去吧,我在船上等你,千萬放灑脫些。金銀不夠,再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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