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滄海Ⅵ | 上頁 下頁
三十五


  陸漸絲毫不為所動,走到山崖前,抬頭望著崖上男女,心意未定,忽聽空山裡傳來一聲嘆息。萬歸藏的聲音悠悠傳來:「不想三百年後,又見公羊劍意。可憐,姓仇的橫行一世,死得竟這般不如意。」

  陸漸眼中精芒迸出,揚聲道:「萬歸藏,這人,你放是不放?」

  萬歸藏笑道:「當然不放。」陸漸目湧怒色,萬歸藏仿佛看到他的神情,哈哈笑道:「小子,別弄錯了,老夫可不是仇石。」

  陸漸尚未答話,忽聽得穀縝笑道:「萬歸藏,八圖之謎你還沒解開吧?」

  萬歸藏冷笑一聲,道:「你說呢?」穀縝道:「你若解開八圖之謎,早就捷足先登,何必處處阻攔我等。我猜你奪去的玉匣中,只說了線索在西城,卻沒詳說究竟何在。依我猜想,須得玉匣線索與八圖謎語合而為一,方能找到下一個線索。」

  這話出口,山中頓時一陣沉寂。原來萬歸藏得到八圖,早晚鑽研,頗費心力,但穀縝當日能夠破開八圖,靠的是群策群力,萬歸藏自負才智,有意與梁思禽較勁,不肯借力於人,況且就想借力,也沒有莫乙那等怪人可用,故而幾日下來,始終不得要領,聽穀縝一說,微感羞怒,忽地冷冷說道:「那有什麼了不起?老夫瞧得久了,早晚會瞧出來。」

  穀縝道:「要是一年半載也想不出呢?」萬歸藏道:「絕無可能。」穀縝笑了笑,說道:「你可以慢慢想,我卻等不及。如今你爪牙凋零,只得一身,我們卻有多人,你堂堂城主,不能日夜守著這座橋吧?即便你守住了橋,以徒兒的能耐,也不難從山崖爬上去,到時候那件物事落在區區之手,你可千萬不要後悔。」

  萬歸藏驀地接口道:「什麼物事?」穀縝道:「就是那件物事。」

  萬歸藏見他口風甚嚴,不覺冷笑一聲,說道:「你不要得意,我還有一個法子,只是暫且不說。」穀縝微微一笑:「我知道你用什麼法子,我也暫且不說。」

  「好啊。」萬歸藏道,「你知道什麼,我偏想聽聽。「他這話出口,穀縝不敢不說,只好笑道:」你的法子,不過就如對左、寧二人一般,將我們統統制服,等你想出來為止。「萬歸藏嘿了一聲,並不答話。谷縝心知萬歸藏自負心意如天意般難測,生平最討厭別人猜透他的心思,穀縝道破他的心曲,等於犯此人大忌,但此時也沒有別的法子,只有搶先挑破他的陰謀,叫他縱然得逞,也不舒服,索性又道:「老頭子,說好了鬥智,你以武力制住我們,就算取勝,也不能叫人心服,人無信不立,你言而無信,別說收服天下人心,就算是西城的人心,怕也收服不了。」萬歸藏仍不作聲,山中空曠,鳥聲也無,唯有瀑布聲浪鳴響不絕,反復敲打人心。谷縝饒是膽大氣粗,當此情形,也不覺緊攥雙拳,掌心滲出縷縷汗水。他知道萬歸藏商人之性,對所謂"信義"看得極淡,眼中只有利益大小,此時默不作聲,必然是在心中反復權衡"守信"、"背信"誰更有利,一旦權衡明白,必然毫不猶豫,取大棄小。穀縝自知弱小,與萬歸藏相鬥,唯有老頭子這一性情可作文章,故而靈鼇島上所設的賭局,萬歸藏一旦勝出,便可驅使東島西城,馭使潛龍,比起滅東島、毀西城要划算得多,因此緣故,萬歸藏才會臨陣罷手,參與賭局。此時也是一般,只不過其中的利益大小,不如先前那麼分明了。

  穀縝正自胡思亂想,萬歸藏忽道:「穀小子,你覺得此事應當如何?」穀縝心中暗罵,知道萬歸藏權衡不下,故將燙手山芋拋給自己,這就好比談生意,萬歸藏由買方變成賣方,谷縝由賣方變成買方,谷縝若不開出更大價碼,這樁生意一定告吹,這會兒也是一般,若不讓萬歸藏感受"守信"更佔便宜,那就萬事休也。穀縝心念急轉,看了看崖上兩人,忽一咬牙,嘻嘻笑道:「這樣吧,老頭子,我告訴你線索何在,你放了甯姑娘和風君侯如何?」萬歸藏哈哈大笑,說道:「這可是你自己說的,老夫可沒逼你,我沒逼你,也就不算失信,咱們還是鬥智。」穀縝聽到這話,吐出一口長氣,心中將"老無賴"罵了十遍,嘴上卻笑嘻嘻地道:「是啊,是我自己說的,老頭子你不過笑納而已。」萬歸藏道:「你臉上笑眯眯的,心裡一定罵我。」穀縝道:「不敢不敢。」萬歸藏冷笑道:「好,我在擲枕堂等你。」穀縝笑道:「不必了,你到鶯鶯廟等我,我晚一些來。」萬歸藏冷冷道:「你又耍什麼花槍?」穀縝道:「在你面前,我哪還有花槍可耍,只是裹了一身泥巴,先要洗刷洗刷。」萬歸藏冷哼一聲,崖上甯、左二人忽為繩索牽扯上升,消失在山崖之後。陸漸氣得兩眼圓睜,偏偏毫無法子。沙天洹見主子要走,急道:「城主,救我……」連叫兩聲,卻無半點兒回應,只有遠處傳來陣陣回聲。

  沙天洹大張著嘴,眼中一片恍惚。穀縝瞧他一眼,歎道:「萬歸藏最見不得下屬敗落,你沒守住萬死澤,他不殺你,已是萬幸了。」又轉頭問道:「虞兄,這人到底如何處置?」若依虞照的性子,當然是一掌斃了,正要開口,卻聽陸漸道:「還是放了他吧。」說著向遠處一揮手,叫道:「你們兩個出來吧。」話音方落,岩石後走出兩人,正是鼠大聖和赤嬰子,二人畏畏縮縮,神情十分可憐,驀然撲到陸漸腳前,連連磕頭。

  陸漸歎了口氣,扶起二人,說道:「沙天洹,你壞事做盡,原本不該留你活命,但你一死,劫奴亦死,叫人十分不忍。你要集注了,你今日全身而退,全都因此二人,將來若再行惡,我決不饒你。」

  沙天洹不料自己競因為這兩名劫奴保命,心中亦喜亦愧,沉默時許,起身向陸漸唱了個喏,帶著兩名劫奴,蹣跚去了。

  送走沙天洹,仙碧向穀縝埋怨道:「你怎麼讓萬歸藏在鶯鶯廟等候,這不是不打自招嗎?」穀縝笑道:「這就叫實而虛之,萬歸藏疑心病重,我越告訴他實情,他越不肯信,若是說謊嘛,老頭子目光厲害,倒有些騙他不過。」

  仙碧將信將疑,問道:「你真要將第二條線索告訴萬歸藏?」穀縝道:「這老無賴心性多變,若不讓步,可是糟糕以及。」

  姚晴道:「他是老無賴,你就是小無賴,以你的無賴本事,一定不會束手待斃。」他目不轉睛盯著谷縝,滿含希冀,穀縝卻笑道:「待不待斃是將來的事,眼下洗澡第一。」說罷走到橋上,作勢要脫衣褲,姚晴慌忙舉手捂眼,大罵「下流」,仙碧也紅了臉背過身去。

  穀縝洗刷乾淨,運起周流火勁,將衣褲烘乾,虞照失笑道:「谷老弟,甯不空那老小子看到你用火勁做這事,必然活活氣死。」穀縝道:「火部神通造福於民,他應該歡喜雀躍才是。」

  姚晴氣不能平,罵道:「你也叫民?我看民字旁邊加個亡字,叫氓,流氓的氓。」

  穀縝道:「你這是抬舉我了。」

  姚晴道:「你連罵人的話也聽不懂?」穀縝笑道:「劉邦就做過流氓,你罵我流氓,不事抬舉我了?很好很好,將來我做了皇帝,封你做個女部尚書,專管天下女子如何?」

  姚晴冷笑一聲,道:「你這是孟子見梁鑲王。」穀縝盯著她,一時莞爾,姚晴見他無話可,心中得意,說道:「沒話說了吧?」

  穀縝笑道:「我說了啊,只是你沒瞧見。」姚晴:「胡說八道。」

  穀縝道:「你不信,我剛才做了什麼?」姚晴:「什麼也沒做,就是嬉皮笑臉。」

  穀縝笑道:「你不懂了吧,這就叫做「夫子莞爾而笑」。」姚晴楞了楞,呸了一聲,道:「自大成狂。」

  他二人盡打啞謎,陸漸聽得十分辛苦,忍不住道:「你們說什麼?」谷縝只是笑,姚晴卻是氣鼓鼓的,也不理睬。

  仙碧轉念數次,方才想明白,笑道:「陸漸,他們兩個拿古書打趣呢,只是話沒說盡,說了一半,又留了一半。《孟子》裡說,孟子見梁鑲王,書語人曰:「望之不似人君。」意思是說,這人看起來就不是個做皇帝的料。「夫子莞爾而笑」卻出自論語,夫子莞爾而笑,曰:「割雞焉用牛刀。」穀縝引用這個,卻是將皇帝比作雞,自己比作牛刀,他連皇帝都不放在眼裡呢。」

  陸漸恍然大悟,說道:「阿晴,穀縝說的對,皇帝有什麼了不起的,我看起來,穀縝比那個嘉靖皇帝就強了不知多少倍。」穀縝拍手大笑,姚晴心中氣苦,狠狠打了陸漸一拳,罵道:「要你多嘴。」

  谷、姚二人一路鬥嘴,穿過虹橋,沿一條石磴上山,眾人移目下望,雲封霧鎖,白茫茫遮住萬丈深谷,抬眼看去,危樓絕閣橫空而出,傾身壓來,只叫人喘不過氣來。

  谷縝仰望危樓,油然道:「無怪當年東島攻打西城,均是鎩羽而歸,此間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仙碧搖頭道:「東島攻打時,這裡不過四五座閣樓,遠不如今日之盛,兩百年經營,方才至此呢。」

  穀縝贊道:「鬼斧神工,真是了不起。」

  不多時,轉過一道山梁,忽見一座石砌山亭,亭上白雪覆蓋,亭邊兩樹枯柳,枝條隨風,淒涼不勝,亭中一座青石墳塋,墳前石碑上鐫刻「冷香」二字,字為瘦金,清曠蕭疏。

  仙碧、虞照走到亭前,默然而立,穀縝怪道:「這裡埋的是誰?怎麼沒有名字。」

  仙碧道:「故老相傳,這冷香亭下,便是柳鶯鶯祖師和西昆侖合葬之處,所以自古以來,西城弟子至此,都要默哀時許。」

  穀縝吃驚道:「西昆侖不是娶了花祖師麼?」

  「是啊。」仙碧流露黯然之色,「他活著的時候,只得一身,死了之後,卻終能分做兩半,聽前人說,西昆侖死後,將骨灰分為兩半,一半留在海外,陪伴妻子,另一半卻由思禽祖師帶回中土,與柳祖師合葬。」

  穀縝微微動容,走到亭前,卻見「冷香」二字下方,以俊秀行書鐫寫一支小令。

  「那日少年薄春衫,明月照銀簪。燕子分別時候,恨風疾雲亂。志未酬,鬢先班,夢已殘。今生休去,人老滄海,心在天山。」

  穀縝瞧那小令,不覺出神,陸漸亦忍不住詢問梁、柳典故,仙碧略略說了,陸漸怪道:「這位西昆侖真是奇怪,既對柳祖師有情,又為何娶了花祖師?」

  穀縝接口道:「這些事年代已久,其中的曲折也弄不清了。說起來,這三人的際遇都很淒涼,西昆侖和花祖師離鄉背井,客死海外。柳祖師一生未嫁,坐化於天山,據先祖遠昭公的筆記上說,那時節故人零落,只有花生大士尚在,前往天上給她送行,遠昭公因為妻族關係,和柳祖師也有一些緣分,故而一同前往。他在筆記中寫道,花祖師曾將天機宮中駐顏法送給柳祖師,柳祖師臨終之時,依舊容光絕世,令人不敢逼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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