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滄海Ⅴ | 上頁 下頁
六十五


  施妙妙定了定神,忽地問道:「穀縝,我始終奇怪,你到底怎麼打敗狄希的?」

  穀縝道:「狄龍王內功強我十倍,身法強我十倍,氣息悠長,劍袖招式也越變越奇,好幾回我都要輸了,只是運氣不錯,方能支撐下去……」施妙妙白他一眼,道:「怎麼又謙遜起來啦?先前那不可一世的樣子去哪兒了?」穀縝道:「我不是虛張聲勢麼?氣勢都輸了,那也不用打了,直接跪地求饒。」施妙妙笑道:「說得在理。但你處處不如人家,怎麼又勝了?」

  穀縝道:「這也不怪我,都怪他自己不好。」施妙妙越發奇怪,妙目睜圓,說道:「這話才怪了,難道是狄希自己打敗了自己?」

  「那也差不多。」穀縝笑道,「狄龍王有一頭好頭髮,不盤不束,一旦使出龍遁身法,長髮飄飄,十分好看。可是有位朋友說得好,美觀則不實用,實用則不美觀,就算潑皮打架,頭髮太長,被人揪住了也不好辦。鬥到緊要關頭,狄龍王身形一轉,長髮飄忽而來,正好落到我眼前,我這一瞧,樂不可支,急忙發出一道火勁,悄悄給他點著了。狄龍王一心賣弄身法,顯示瀟灑,渾不知著了我的道兒,他跑得越快,身周罡風越強,火借風勢,越燒越旺,狄龍王只覺後腦勺熱烘烘的,燒得頭皮灼痛,但又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於是伸手去摸後腦勺兒,這一下還不露出破綻麼,我趁虛而入,將『反五行禁制』打入他體內,制住他的五臟精氣,就此勝了。」

  施妙妙聽得發呆,好半晌才問道:「這麼容易?」穀縝將一縷烏黑光亮的秀髮把在手裡玩弄,笑嘻嘻地道:「是啊,以此為鑒,你和人打架,千萬要盤起頭髮,若不然,被人揪住小辮子,可就糟了。」

  「你才糟呢。」施妙妙奪回長髮,氣道,「人家好心問你,你卻半真半假,不盡不實。本來勝了是好事,經你這張嘴一說,倒像是陰謀詭計似的。」穀縝笑道:「本來就是陰謀詭計,堂堂正正我怎麼打得過人家?打架不是我的專長,生兒子的本事還差不多。」施妙妙又羞又氣,啐道:「誰跟你生兒子?」起身要走,卻被穀縝笑嘻嘻地按住雙膝,站不起來。

  雙膝入手,渾圓光滑,骨肉亭勻,增一分則太豐,減一分則太瘦,縱是隔著裙子,亦是柔膩如玉,讓谷縝一時不忍移開。施妙妙雙頰緋紅,貝齒輕咬下唇,眸子起了濛濛一層水霧,忽地低聲道:「你,你這人,越來越壞了,還不將手拿開?」

  穀縝拿開了手,卻一頭倒來,枕在雙膝之上,兩條長腿掛在床欄之外,晃晃悠悠。施妙妙只覺一股熱流從雙腿湧起,直透雙頰,身子不覺僵硬了,正想呵斥,忽聽穀縝笑嘻嘻地道:「妙妙,我有一個故事,你要不要聽?」施妙妙道:「你將頭挪開再說。」

  谷縝卻不理會,笑道:「唐朝時有個妙人,叫做李泌,他白衣入相,幫助皇帝平息安史之亂,功勞很大。皇帝問他,想要什麼賞賜。他說:『我這人是學道的無欲無求,沒有別的請求,但求將來收服長安之後,枕著天子的膝蓋睡一覺。』皇帝聽了大笑,後來啊,有一次李泌勞累極了,正打瞌睡,皇帝來看他,見他睡得正熟,不忍喚醒,便將他的頭放在自己的膝蓋上,讓他枕著天子膝蓋睡了一覺……」

  施妙妙聽得入神,說道:「這人卻也有趣……」話未說完,忽聽穀縝喃喃道,「妙妙,我今日的功勞大不大啊……」施妙妙不覺莞爾,伸出小指頭,說道:「就這麼大呢。」卻聽穀縝道:「……我也沒別的請求,但求枕著你的膝蓋睡一覺……」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細。施妙妙垂目望去,穀縝兩眼微合,竟已睡了過去。施妙妙心中忽而釋然:「我真傻,他又不是鐵打的,這一陣鬥下來,一定疲倦極了,我卻纏著他問這問那的,真是傻透了,難怪他總叫我傻魚兒呢。」細看穀縝,睫毛長密濃黑,面龐俊秀,棱角分明,嘴角一絲笑意純正無邪,宛如嬰兒。

  「不想他睡得這麼好看。」施妙妙瞧得癡了,這時間,忽見穀縝睫毛輕輕一顫,眉頭聳起,施妙妙一呆,忽聽穀縝喃喃叫了聲:「爹爹……」一點淚珠順著眼角流了下來。施妙妙呆呆望著穀縝面龐,只覺心也碎了,過了一會兒,忽又聽他夢囈道:「……妙妙,別再離開我啦……」

  施妙妙心尖兒猛地一顫,霎時間再也忍耐不住,眼裡淚如走珠,無聲落下。

  海之道

  樹木倒橫,斷草紛飛,二勁相交,拳風倏爾崩散。陸漸聳身後退,眼前人影忽地一閃。萬歸藏如鬼如魅,猝然逼近。陸漸運肘橫擊,卻被萬歸藏一掌挑中肘尖。陸漸渾身陡震,五臟如焚,護體真氣幾欲潰散,遂借他一挑之力,翻身後掠,拔足飛奔。

  「又逃麼?」萬歸藏笑聲輕揚,如在耳畔,「打不過就逃,也是魚和尚教的?」話語聲中,風聲逼近,陸漸如芒在背,足下卻不敢稍停。

  這麼打打走走,二人糾纏了已有大半月長短。陸漸屢戰屢敗,但也學得乖了,決不死纏蠻打,稍落下風,即刻逃命,任憑萬歸藏如何挖苦挑釁,總不與之一決生死。金剛六相縱然不敵「周流六虛功」,只逃不打,卻也大有餘地。陸漸明白,萬歸藏視自己為心腹大患,一日殺不了自己,一日不會抽身離開,只消將他纏住,戚繼光便有取勝機會。

  萬歸藏本意擒住陸漸,打斷他的手腳,捏斷他的經脈,叫他無處可去,自生自滅。誰知陸漸豁然開竅,不計勝敗榮辱,不再硬擋硬打,一沾即走,專揀險峰絕壑躲藏。他有大金剛神力和劫力防身,攀山若飛,入水像魚,穿岩洞石,無所不至。萬歸藏幾度將他逼入險境,陸漸卻總能絕處逢生,自金剛六相中生出種種變化,脫身逃命。

  陸漸精進之快,萬歸藏亦覺吃驚,心想同為逃命,這少年的機變比起當年的穀神通頗有不如,但武功之強已然勝之,此人不除,來日必成大患。想道這裡,不辭勞苦,尾隨窮追。

  一追一逃,兩人路上交手不下百回,甚至一日十余戰,陸漸縱然不敵,卻總能死中求活,逃出生天。兩人自從江西南下,繞經梅嶺,由粵北進入閩中,在武夷山中游鬥兩日,又經閩北北上,進入浙江境內。

  大半月中,陸漸食不果腹,睡不安寢,無論如何躲藏,一個時辰之內,萬歸藏必然趕至,有時餓了,便采些黃精松子、山菌野果,邊走邊吃;渴了,便掬兩口涼水;困了,也不敢倒下睡覺,只靠著大樹巨石,站著打盹。有時萬歸藏逼得太緊,數日不飲不食、不眠不休也是常事。

  雖說艱難至極,但陸漸平生歷盡苦難,這逃亡之苦,也未必及得上黑天劫的苦楚,有時候困極累極,餓極渴極,便以「唯我獨尊之相」強自振奮精神,以「極樂童子之相」激發體內生機,以「明月清風之相」舒緩驚懼,以「九淵九審之相」窺敵蹤跡,以「萬法空寂之相」隱蔽痕跡,萬不得已,則以「大愚打拙之相」奮起反擊。

  打半月下來,陸漸衣衫襤褸,幾不蔽體,人亦消瘦多多,然而脂肉減少,筋骨卻日益精堅,精神不但未曾衰減,反而益發健旺,因為身處至險至威,面對的又是絕世強敵,氣質也生出了極大變化,村氣消磨殆盡,神氣日益內斂,目光有如虎豹鷹隼,動如風,靜如山,駸駸然已有高手風範。

  進入浙江境內,是日陸漸遁入一座漁村,隱匿不見。萬歸藏明知他必在左近,但「萬法空寂之相」委實神妙,以萬歸藏之能,也往往無法感知。他久尋不得,焦躁起來,眼瞧海邊有一個孩童拾撿貝殼,當即上前,捉將起來,舉過頭頂,厲聲道:「陸小子,給我滾出來,若不然,叫這小娃兒粉身碎骨。」

  那孩童掙扎不開,嚇得哇哇大哭,萬歸藏冷哼一聲,作勢要擲,忽見陸漸從一塊礁石後轉了出來,揚聲道:「萬歸藏,你一代宗師,也好意思欺負小孩兒麼?」

  這一計萬歸藏原本早已想到,知道一旦用出,以陸漸的性子必會現身,但他自顧身份,若以此法逼出陸漸,一來顯不出自身高明,二來傳將出去,有辱身份,但這般追逐曠日持久,實在不是長久之計,事到如今,必要作個了斷。

  他性子果決,只要用出這一計,榮辱之事便不放在心上,聞言微微一笑,點了孩童穴道,拋在一邊,哈哈笑道:「小子,這次不分勝負,可不許走了。要不然,這小娃娃可是沒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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