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滄海Ⅴ | 上頁 下頁
六十六


  陸漸心知萬歸藏心狠手辣,難免不會說到做到,見那小孩神色驚恐,啼哭不已,只得打消逃走念頭,縱身上前,兩人便在海邊交起手來。

  半月來,陸漸神通精進,幾至於神融氣合,無所不至,但唯獨抵擋不住萬歸藏的真氣。二人真氣一交,「大金剛神力」立時土崩瓦解,無法凝聚,更別說變化傷敵了。陸漸對此冥思苦想,始終不得其要,唯一能做的便是灌注精神,避實擊虛,竭力避開萬歸藏的真氣,但二人均是一代高手,生死相搏之時想要全然避開對方真氣,真如白日做夢一般,此次也不例外,陸漸窮極所能,支撐了二十餘招,終被萬歸藏摧破神通,一掌擊在後心要害。

  這一掌雖不致死,亦讓陸漸委頓撲地,口吐鮮血,方要掙起,萬歸藏手起掌落,二掌又至。陸漸只覺來勢如山,心知難免,索性一動不動,任他拍下。不料掌到頭頂,忽然停住,只聽萬歸藏笑道:「小子,這回服氣了麼?」陸漸怒道:「你要殺便殺,叫我服氣,卻是做夢。」

  萬歸藏起初確有將陸漸立斃掌下的意思,行將得手,卻又生出猶豫。他苦練武功,但求無敵於天下,二十年前終於得償心願,從此穩持武林牛耳。然而年歲一久,他對這天下無敵的日子又漸漸生出幾分厭倦,仿佛身懷屠龍之術,無龍可屠,也很寂寞痛苦。谷神通當年所以能三次逃離他的毒手,一來穀神通確有過人之處,二來萬歸藏見他潛力卓絕,來日必成勁敵,不忍將他一次殺死。就好比下棋,棋逢對手,不免想要多下幾盤,萬歸藏的心思也是如此,故而出手之時,有意無意留了餘地。

  此次複出,得知魚和尚、谷神通先後棄世,萬歸藏心中越發寂寞,未能與「天子望氣術」一較高下,更是他生平遺憾,這時候陸漸橫空出世,自穀神通之後,第一個讓他大費周折,只因年歲尚淺,未能悟通某些道理,若是被他悟通,必是難得勁敵。故而事到臨頭,萬歸藏竟有幾分不舍起來。

  萬歸藏心中矛盾,默然一陣,笑道:「小子,你若向我低頭認輸,我便再饒你一回如何?」陸漸哼了一聲,昂然不答。萬歸藏笑道:「你神通不弱,骨氣也頗雄壯。只是神通也好,骨氣也罷,用的都不是地方,為了幾個饑民,值得你賠上自己的性命麼?」

  陸漸道:「你自以為了不起,卻什麼也不懂。你知道餓肚子的滋味嗎?又典賣過自己的兒女嗎?見過嬰兒饑餓,在母親懷裡哇哇大哭嗎?」

  萬歸藏冷笑道:「餓肚子也好,賣兒女也罷,都怪它們自己沒本事。中土別的不多,就是人多,死幾個也沒什麼了不起的。成大事者不惜小民,自古改朝換代,哪一次不死幾個人,若不死人,哪能讓大明人心渙散,天下大亂?天下不亂,又怎麼改朝換代?若不改朝換代,又怎能實行我思禽祖師『抑儒術,限皇權』的大道?」

  陸漸冷笑一聲,大聲道:「既然都是死人,為何要死老百姓,你自己不去死呢?」

  萬歸藏目湧怒色,一皺眉,冷笑道:「小娃兒,這話我許你說一次,下不為例。哼,那些老百姓哪能與老夫相比?」他忽地放開陸漸,後退兩步,拾起一枚石子,嗖的一聲,那石子為內力所激,飛起十丈來高,方才落下。

  「瞧見了麼?」萬歸藏說道,「這天下的百姓不過是地上的泥巴石頭,飛得再高,也比不得天高,終歸是要落下來的。這個天就是我萬歸藏,不明白這個道理,你一輩子也休想勝我。」

  陸漸沉默一陣,忽地抓起一把泥土,遠遠丟入海裡,波濤一卷,泥土頃刻無痕。陸漸揚聲道:「你瞧見了麼?這大海深廣無比,什麼泥巴石頭都能容納。這個海就是我陸漸,你今天不殺我,總有一天,我會用海之道打敗你的天之道。」

  萬歸藏瞳孔驟然收縮,目光如針,刺向陸漸,陸漸直面相迎,雙目一瞬不瞬。

  對視良久,萬歸藏忽地哈哈大笑,將袖一拂,朗聲道:「好小子,志氣可嘉,沖你這一句話,我今日就不殺你,也好看看,什麼叫做海之道!」他沉吟時許,忽地抬手,扣住陸漸肩膀,陸漸內傷未愈,無力抵擋,唯有任他抓著,發足飛奔。陸漸忍不住叫道:「那小孩兒……」

  萬歸藏冷笑道:「你放心,老夫何等人物,還不至於和這小娃兒為難,再過片刻,穴道自解。」陸漸舒一口氣,道:「你要帶我上哪兒去?」萬歸藏笑而不語。

  奔走半日,徑入杭州城中,二人來到西湖邊上,萬歸藏登上一座酒樓,飄然坐下。店夥計快步迎上,笑道:「客官用什麼?」萬歸藏不答,從竹筒中抓起一把筷子,隨手一揮,那竹筷哧哧哧沒入對面雪白粉壁,僅余寸許,九根筷子齊整整擺出三個三角形,大小無二,邊角一同,三者相互嵌合,形狀勻稱古怪。

  那夥計臉色大變,向萬歸藏深深一躬,疾步下樓,片刻隻聽噔噔噔腳步聲響,一個掌櫃上來,俯首便拜,大聲道:「老主人駕到,有失遠迎,該死該死。還請稍移玉趾,隨小的入內商議。」

  萬歸藏也不瞧他一眼,淡淡地道:「哪來這麼多臭規矩?我只問你,艾伊絲有消息嗎?」掌櫃道:「有的,這裡人多……」萬歸藏移目望去,見眾酒客紛紛張大雙目,瞪視這邊,當下笑笑,抓起兩根筷子,一揮手,筷子疾去如電,沒入一名酒客雙眼,那人淒聲慘叫,倒在地上,痛得死去活來。

  陸漸雖知道萬歸藏的手段,見此辣手,也覺吃驚。只聽萬歸藏笑道:「要命的都滾吧。」眾酒客魂不附體,一哄而下,酒樓上冷冷清清,只剩那傷者哀號不已,即有夥計上前,將其也抬下樓去。

  掌櫃面無人色,咽口唾沫道:「艾伊絲傳訊說,仇石被戚繼光和穀縝聯手擊敗,她被穀縝脅迫,不能阻攔糧船東下,罪該萬死,只等老主人責罰。」

  陸漸聞訊狂喜,他只當穀縝必死,不料竟還活著。萬歸藏只將眉一皺,隨即舒展開來,莞爾道:「有意思,穀小子果然還活著,嘿嘿,這事越發有趣了。」說著瞥了陸漸一眼,見他面色不變,雙眼卻是閃閃發亮,喜悅之氣遮掩不住,當下微微一笑,說道,「掌櫃的,好酒好菜,只管上來。」

  他行兇之後,大剌剌還要喝酒吃飯,陸漸甚覺訝異。那掌櫃卻不敢怠慢,命夥計奉上酒菜。陸漸這十多日天天吃的是野果野菜,嘴裡早已淡出鳥來,當下也不客氣,大快朵頤。萬歸藏多年來吞津服氣,對人間煙火之食興致無多,菜品雖繁,每品只嘗一箸,杯中之酒,亦只小酌一口,即便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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