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滄海Ⅴ | 上頁 下頁 |
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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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漸自幼孤苦,從未得到父母疼愛,看見別的孩子被母親寵愛,心中不勝羡慕。此時驀地多了一個母親,溫婉美麗,世間少有,但覺那雙溫軟的手撫過面頰,心中既溫暖,又害羞,支吾半晌,才說道:「打在臉上,一點兒也不痛,就是心裡有些難過。」 商清影聽得胸中大痛,張臂抱住陸漸,淚如雨落。陸漸猜不透母親心意,任她摟著,一時間想到身世,也陪著落淚。 這時忽聽一陣豪爽大笑,卻是陸大海來了。母子二人方才分開。陸大海進屋看見二人模樣,明白幾分,笑道:「沈夫人,你也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越到這個時候,越要定心。」 商清影說道:「我母子劫後重逢,全拜您老所賜,您老請受妾身一拜。」說著便要跪倒,陸大海忙扶住,道:「不敢,不敢。」又道,「如今漸兒人祖歸宗,我老頭子也算功德圓滿,從今往後,他改姓沈吧。」 商清影忙道:「不成,漸兒仍隨您老姓陸,將來結婚生子,若有兩個兒子,再讓一人姓沈,延續沈家香火,一人姓陸,延續陸家香火。不但如此,妾身也想認您為父,叫您一聲爹爹,侍奉終身。」說罷屈膝又拜,陸漸也跟著跪下。陸大海慌手慌腳,連連推辭,但商清影母子執意不改,拉扯一陣,陸大海擰不過二人,只得放手,任商清影拜了三拜。他嘴上推辭,心裡卻很歡喜,尋思自己一個孤老,本應該孤苦而死,如今能有如此結果,真是老天眷顧。想著心中大樂,笑得合不攏嘴。 沈舟虛死訊傳出,胡宗憲以下無不震驚,紛紛前來祭奠。商清影屢經劫難,外貌溫柔,內心卻著實堅毅,不同尋常婦人,此時孝服出迎,端莊嫻雅,迎來送往,不失禮數。來賓問起沈秀,便托詞被沈舟虛責罰,離家出走,昨日婚事眾所目睹,商清影這般說法,並未惹人起疑。 沈舟虛生前仇家甚多,陸漸率眾劫奴暗自警戒,好在從午至夜,並無異常,只陸續來了不少天部弟子,均由燕未歸引入,拜見陸漸。眾弟子都知道「有無四律」,見陸漸收服五大劫奴,必是沈舟虛親生兒子無疑,又知他是金剛傳人,神通奇絕,故而他做部主,均無異議。 陸漸打心底不願做這天部之主。但莫乙勸說道,眼下沈舟虛新死,天部人口眾多,無首不行。陸漸不做部主,為爭部主之位,眾弟子必起紛爭,多有死傷。陸漸無奈,只得硬著頭皮接受天部弟子拜見,心裡卻想等到風波平息,再召集部眾,另立新主。 莫乙又代陸漸籌畫,留下金銀二品弟子,鎮守莊子,其餘紫青二品,則去江湖上傳告沈舟虛去世消息。 入暮時分,忽有弟子來報書房被竊。陸漸趕到書房,卻見密室已破,暗龕也被揭開,名冊帳本丟了一地。莫乙細細查看,但覺來人並未取走書籍,名冊帳本也一頁未動,便道:「好險,多虧部主昨天燒了老主人的筆記。」隨即召集眾弟子,詢問可曾發現竊賊,一名銀帶弟子道:「我方才在莊子南邊巡視,聽見頭頂有響聲,一抬頭,就看一個人影掠過牆頭去了,我追趕一程,卻沒趕上,看背影,倒像是個女子。」 「女子?」莫乙微微皺眉。陸漸卻已猜到幾分,隨那弟子描述,一個窈窕身影悠悠蕩蕩浮上心頭,頓時神思翩翩,感慨良久,說道:「這事就此作罷,不再追究了。至於名冊帳本,暫且由我來保管。」又問莫乙道,「沈先生也是西城的首腦,他去世了,怎麼不見西城各部前來祭奠?」 莫乙道:「老主人是萬城主的心腹,天部以外,另七部對萬城主又恨又怕,故與老主人不太投機。不來祭奠,也在意料之中。」 說話間,一個弟子匆匆趕來,施禮道:「有個人自稱魚傳,說有要事稟告部主。」陸漸正擔心谷縝,聞言大喜,趕到莊前,卻見一個灰衣人立在階下,正是魚傳。行禮已畢,陸漸問道:「魚兄,有谷縝的消息麼?」魚傳道:「小的正奉谷爺所遣,請你入城。」 陸漸點點頭,將莊內事務托給莫乙,隨魚傳入城。到了南京城裡,已然入夜,長街寂寥,行人漸稀。魚傳領著陸漸,七彎八拐來到一條小巷,巷子裡一家小酒館尚未打烊,星星燈火,映照館中醉人。 穀縝歪帶頭巾,斜披長袍,身前放了七八個酒罈,身子蜷得醉貓似的,一碗一碗,沒完沒了。 陸漸遠遠瞧著,一股惆悵從心底泛起來,久久不散。呆立許久,掉頭看時,魚傳不知何時已然去了。陸漸歎一口氣,走上前去,在穀縝對面坐下。穀縝抬眼瞧見,呲牙一笑,拖過一隻碗來,注滿了酒,笑道:「你來啦,來,陪我喝酒。」 陸漸舉起酒碗,湊到嘴邊,酒氣沖鼻,陸漸忽覺心裡難過,道:「穀縝,別喝了,你喝得夠了。」 谷縝哈的一笑,說道:「夠個屁,今晚老子非把南京城喝漂起來不可。」又瞪陸漸一眼,惡狠狠道:「你別勸我,你敢勸我,我先撒一泡尿,將你淹死再說。」 陸漸不禁沉默,穀縝喝罷一碗酒,忽地抬頭仰望東升的明月,斜月如鉤,切開暗雲千層,空中流風,蘊藉著一股淒傷韻味。 「活著真好。」穀縝吐出一口氣,醉醺醺的,「你看,這月是彎的,雲是動的,風是涼的,酒是辣的,若是死了,都會感受不到,所以啊,還是活著的好。你幹麼愁眉苦臉,人生得意須盡歡……可我爹爹就不明白,他一輩子都活得累,總給自己找心事,找罪受,大約他也活累了,明知沈瘸子有陰謀,還是將小命送上去。你說他傻不傻?呵呵,瞧你這神情,我還沒哭,你哭什麼?還有傻魚兒,她也活得真他媽的累,那些事都過去了,被打的人是我,被罵的人也是我,我都不計較,她有什麼好計較的?這世上經過的事,就像喝過的酒,撒泡尿就沒了,你說是不是?倘若只喝不撒,還不活活憋死了。萍兒麼,唉,這孩子也真傻,她喜歡我,我知道的,可她幹麼要瘋呢,這麼年紀輕輕,瘋瘋癲癲的,將來誰肯要她?她總想一輩子跟著我,這下子可是稱心如願了。不管怎麼說,只要活著,就是好的,能看見天上的月亮,能品出酒的味道,還有這風,吹得人真舒服呀,還是活著有意思呢,大哥,你說是不是?」 說到這裡,他放下酒,揉了揉眼,放下手時,眼睛紅紅的。陸漸心裡發堵,但又無處發洩,揩去眼角殘淚,端起酒碗,悶頭大喝。 至此兩個人再不說話,你一碗,我一碗,直喝到四更天上,梆子聲奪奪直響,穀縝一碗酒尚未送到嘴裡,忽地酒碗翻倒,撲在桌上。這一下,當真醉過去了。 陸漸歎了口氣,付了酒錢,將穀縝背在背上,心道:「還是滄波巷罷。」想著步履蹣跚,走出小巷。 長街淒清,冷月無聲,一排排檁子在地上投下黑沉沉的影子,遠處城頭,刁鬥聲聲,隨風飄來,意境悠遠。幾個醉人彼此攙扶,迎面踏歌而來,歌聲時斷時續,卻聽不清到底唱的什麼。刁鬥歌聲,遠遠而來,又悠悠而去,長街之上,複又寂靜下來,雖是豐都大邑,陸漸卻如行走在荒野郊外,寂寥無聲,分外淒涼。 「爹爹……」背後穀縝忽地喃喃道:「……爹爹不要我,媽媽也不要我,妙妙也不要我,師父,師父是我家的大仇人……大哥,我,我什麼都沒有,就只有你了……」聽到這句,陸漸肩頭濕漉漉的,傳來淡淡水氣,猛然間,陸漸只覺眼鼻酸熱,走到街尾,眼淚已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到了滄波巷,陸漸敲打門環,魚傳迎出,將二人引入內室,陸漸討了熱湯,給穀縝盥洗過了,又替他換一身乾淨衣裳,才讓他躺下。又恐他起夜嘔吐,便讓魚傳搬來一張小榻,放在穀縝床側,自己閉目小憩。 睡了一陣,靈機震動,陸漸彈身坐起,卻見谷縝已然醒了,坐在床邊,一雙眸子明亮如星,滿含笑意。 陸漸道:「你什時候醒的?」穀縝笑道:「有一陣了。」站起身來,推開窗扇,窗外鳥語清脆,綠竹扶疏,翠葉如剪,將碧空白雲剪裁得天然奇巧,爽目清心。 陸漸來到窗前,兩人並肩而立,望著近竹遠空,陸漸忽地歎道:「穀縝,對不住……」穀縝怪道:「對不住我什麼?」陸漸道:「無論怎的,沈舟虛都是我生父,他害死谷島王,我……」 穀縝擺了擺手,笑道:「我大醉一場,前事盡都忘了。起初確實傷心,但仔細想想,活人不能被死人拖累,今日不能被昨日拖累。人生幾何,不過百年,再過百年,如今的人誰又能活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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