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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鳳歌 > 滄海Ⅴ | 上頁 下頁


  商清影搖頭道:「我不怪你死而復生,拆散我與神通父子,也不怪你讓秀兒假冒親生兒子,欺騙于我。你以我做人質,逼迫神通發誓不出島報仇,這些事我都知道,也沒有當真怪你。但你為何要以我的名義騙他來此,將他害死。神通為人機警,若是沒有我的親筆署名,他無論如何也不會來。無怪你昨日讓我在柬上留名,說是為了秀兒的婚事,原來竟是要害神通的陰謀,沈舟虛,你,你真是天底下最狠毒的人。」

  沈舟虛閉眼不語,胸口微微起伏,臉上黑氣越來越重,仿佛浸入骨髓之中,過了半晌,苦笑歎道:「那一天,我帥莊客鄉勇出戰,連勝數仗,在河邊與倭寇勢成相持。不料倭人狠毒,竟將擄掠的百姓當作前鋒突陣,我不忍傷害百姓,稍一猶豫,竟被倭寇從兩翼包抄,殺了個一敗塗地。我帶著敗兵撤退,倭寇緊追不捨,身邊的人越來越少,有的逃了,有的死了,直退到一處懸崖邊,前面是亂石深淵,後面是千百強敵,可謂進退無路。不料這時,身邊幾個親信的莊客密議,要將我活捉了送給倭人,腆顏乞命。我不知陰謀在側,還想著拼死一戰,直到那幾人突然發難,方才醒悟過來,我不甘被擒,更不願成全那幾個豎子,將心一橫,跳下懸崖。嘿嘿,天可憐見,我被半山腰的樹枝掛了一下,沒有摔死,卻由此斷了雙腿。」

  陸漸心頭大震,盯著沈舟虛空蕩蕩的褲腳,不由尋思:「他的腿竟是這麼斷的?想他年少時也是熱血剛烈,為何如今變得如此冷血。」

  沈舟虛幽幽一歎,又道:「我在亂石堆裡躺了一天兩夜,一動也不能動,天色暗沉沉的,烏雲壓頂,一點兒星光都沒有。四下裡陰冷潮濕,不時傳來蛇蟲爬行的嗤嗤聲。夜貓子在上方咕咕的叫,我心裡想,它一定在數我的眉毛吧,聽說它數清人的眉毛,人就會死。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心裡忽然有些悲哀,心想這天地間到底怎麼了?悠悠上蒼,為何不佑善人?我四歲發蒙,五歲能詩,六歲能文,鄉里稱為神童,長大後詩文書畫、醫蔔琴棋無不精通,連我結髮的妻子,也是聞名遐邇的才女。縱然如此,我卻屢考不中,到了二十歲時,也不過中了一個末等的舉人。這考不上的道理也很簡單,別人考舉人,考進士,誰不巴結考官,拜師送禮,要不然就是同鄉本土的交誼。我自負才華,卻總想仗著滿腹學問,登黃榜,入三甲,出將入相,成就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明知官場規矩,卻也不屑為之,一味硬著頭皮大撞南牆,結果自然撞得頭破血流了。打倭寇時,我怕傷著百姓,貽誤軍機,大好局面下一敗如水,不但送了自己性命,連後方的妻子也保不住,必會遭受倭寇污辱;我一心信任的莊客臨陣倒戈,竟然合謀捉我送給倭寇。我越想越怒,忍不住破口大駡,罵老天,罵神仙,罵皇帝,罵奸臣,罵倭寇,罵一切可罵之事,罵一切可罵之人。我罵了許久,中氣越來越弱,五臟六腑空蕩蕩的,斷腿的地方也正在慢慢爛掉。我當時就想:我快要死了。

  「這時候,忽聽有人哈哈大笑。我張眼望去,只見亂石尖上立著一人,夜色昏暗,看不清他的面目,隱隱只見襟袖當風,飄飄然有如仙人。我問他是誰。他說你先別問我,我來問你,這次打仗,你為何會輸?我聽他如此問話,十分奇怪,心想他怎麼知道我戰敗的事情,難道自我打仗,他便跟著我麼。於是警惕起來,便說不知。他笑了笑,說道,所以會輸,只因為你不懂得天道。我問何為天道。他哈哈大笑幾聲,忽地厲聲說道,天道無親,天道無私,天道無情;倘若你能做到無親,無私,無情,就能無所畏懼,無往不勝。我聽得糊塗,一時間不能領悟他的意思。他就說,打個比方,若為取勝,你能不能殺死自己的妻子。我吃了一驚,說道,不能。他搖頭說,吳起殺妻求將,卻是千古名將。又問我,若為取勝,能不能殺死自己的兄弟。我說不能。他卻說,唐太宗殺兄弑弟,卻是千古明君。又問我若為取勝,能不能害死自己的父母?我聽得神魂出竅,連說不能。他聽了大為失望,搖頭歎道:楚漢相爭,項羽欲烹漢高祖之父,逼迫漢高祖投降,高祖卻說,我父即爾父,分我一杯羹,試想當時高祖拘泥于孝道,投降了項羽,哪有漢朝四百年江山?

  「他見我沉默不語,便說,這些道理你仔細想想,想通了,就跟我說。我仔細想想,覺得他說得不錯,我家財不菲,小小討好一下考官,早就金榜題名。那時雲從龍,風從虎,不愁做不出一番大事。倘若我打仗時不顧百姓死活,一心求勝,不等倭寇沖近,早將他們射成篩子;要是我不和那些莊客同生共死,而讓他們做替死鬼引開倭寇,我豈不是能夠逃生保命,捲土重來。

  「這世間許多事,均不過一念之間。那人看穿我的心思,拍手大笑,說道,我本是追殺一個對頭,追了七千多裡,竟又被他逃了,正覺氣悶,誰知遇上你這個人才。你這人智力有餘,心意卻不夠堅固,不知天道微妙。只要你聽我的話,從今往後,保你有勝無敗,長贏不輸。說罷跳下尖石,治好我的傷勢,帶我脫離險境。這人我不用說,大家必也猜到,正是萬城主了。我脫險之後,心存僥倖,請萬城主將我帶回沈家莊,不料卻只見一片殘垣斷壁。我心知你母子必然無幸,心如刀絞,深恨自己無能,於是痛定思痛,決意如萬城主所說,從今往後,做一個無親、無私、無情之人。憑著這一股怨氣,我刻苦用功,練成天部神通,做了天部之主。可既然身入西城,就當為西城盡責,故而我煉劫奴,滅火部,前往東島,將你騙回,用你做人質,迫使穀神通十多年不能履足中土。這一次,若不是為救他的寶貝兒子,料他也不會離島半步。唉,只可惜他武功太強,終究是我西城大患,一日縱敵,數世之患,但有機會,我豈能容他活在世上?」

  苦澀之意佈滿雙眼,不知何時,商清影的眼角多出許多魚尾細紋,呆了好一陣,她幽幽歎道:「舟虛,你真是變了。」

  沈舟虛微微一笑:「縱使變了,也不後悔。」

  商清影道:「你可知道?和神通一起的那六年,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

  沈舟虛點頭道:「我知道。」

  商清影淒然一笑:「原來這一十三年,你我都在作戲罷啦。」兩眼一閉,淚水有如珠串,點點滴下。

  母子連心,陸漸見她傷心,亦覺黯然,忽聽沈舟虛澀聲道:「陸漸,你過來。」陸漸掉頭望去,只見沈舟虛正向自己招手,方在猶豫,陸大海歎道:「漸兒,去吧,他總是你爹。」陸漸無奈上前。沈舟虛道:「跪下。」陸漸一愣,見陸大海點頭,只得單膝跪倒。沈舟虛從髮髻上抽出一支白玉發簪,顫巍巍遞到他手裡。陸漸怔忡道:「這是什麼?」

  沈舟虛道:「這玉簪是我天部信物,從今往後,你就是天部之主。」此言一出,寧不空狂笑起來:「笑死人了,沈瘸子,天部是我西城智宗,竟然傳給一個天生蠢材?」

  陸漸也很吃驚,忙道:「這簪子,我不能收。」

  沈舟虛道:「你若不收,這些劫奴將來靠誰?」陸漸一怔,轉頭望去,天部劫奴全都眼巴巴盯著自己,沈秀卻是雙目血紅,臉上刻著不勝怨毒。

  躊躇間,忽聽沈舟虛哈哈大笑,朗聲道:「沒想到,沒想到,沈某臨死之前,竟能看見親生兒子,足見上天對我不薄。孩子,你姓沈,名叫沈漸……」

  陸漸皺皺眉,搖頭道:「不,我姓陸,名叫陸漸……」沈舟虛一愣,目湧怒意,但只一霎,忽又釋然,歎道:「也罷,也罷。」說完吐出一口長氣,瞳子擴散,再無生氣。原來他中了穀神通一掌,生機已絕,全憑一口元氣護住心脈,殘喘至今,此時心事已了,便散去真元,寂然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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