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滄海Ⅴ | 上頁 下頁


  「我自殺不得,又昏過去。醒來時,脖子上已敷好了藥,纏好繃帶,那藥涼沁沁的,傷口也不痛了,麻乎乎的,十分舒服。身旁那兩個老婦見我醒轉,都很高興。我想他們不讓我死,定是想待我傷好,再行污辱,於是心頭著急,又想尋死,無奈全身無力,不能掙起。正著急的時候,忽然闖進來兩個倭寇,二話不說,便將兩個老嫗砍死,挾著我就向外走,我又驚又怕,但身子虛弱極了,叫喊也不能夠。不料剛到帳外,那鬼面人就快步趕來,左手還提著一籃子食物,見狀就問:『你們作甚?』兩個倭寇粗聲粗氣地說:『滾開,大王要她』。鬼面人點了點頭,說道:『本想多留你們幾個時辰。你們自己尋死,那也無法。』說完丟開籃子,拔出長刀,只一揮,兩個倭寇便掉了腦袋。眾倭寇見狀,紛紛叫喊起來,鬼面人將我負在背上,只見四周人潮不住湧來,我眼前盡是血光,耳邊都是慘叫,血腥之氣刺鼻驚心。我驚懼萬分,嚇昏過去,醒過來時,卻發覺身在山洞,鬼面人坐在遠處,滿身是血,可神氣還是那麼安靜,默默望著我,目光裡透著幾分倦意。我忍不住問道:『那些倭寇呢?』他說:『都死了。』我吃驚道;『怎麼死的?』,他說:『我殺的』。我心中好奇,又問:『你不是倭寇嗎?』他沒作聲,只是哼了一聲。

  「其後每天晚上,他都會出洞一陣,走的時候便用一塊巨石封住洞口,回來時再推開大石,帶回飲食補藥,甚至很好看的衣裳。我只當他將我囚禁起來,圖謀不軌,起初害怕極了,可是他每晚睡覺,總是離我遠遠的,躺在洞口,如非必要,也從不與我多說一句,只是坐在角落裡,呆呆出神。我見他這樣,越發好奇,忍不住拿話問他來歷,他不作聲,眼中的憂傷卻更濃了,連我看著,也覺難過。就這麼過了七八天,我的身子漸漸好起來。這一天,他出洞不久,我便聽見巨石滾動,轉眼望去,那巨石移開一條縫隙,鬼面人跌跌撞撞奔進來,似要對我說些什麼,話沒出口,先吐了一大口鮮血,癱倒在地。我大吃一驚,忍不住掀開他的鬼臉面具,這一看卻更是吃驚。先前我見他那麼深沉憂傷,年紀必然很大,不料面具下那張臉十分年輕,眉目英挺,臉色煞白。鮮血從他口中止不住地湧出來,我不知怎麼是好,急得直哭。他想必聽到哭聲,忽又醒了過來,握住我手,說道:『別怕,別怕』,說完這兩句,又昏過去。

  「我很奇怪,這人受這麼重的傷,為何不說別的,偏偏只叫我別怕?見他傷成這樣,我也沒有別的法子,唯有守著。他的身子忽冷忽熱,臉上一會兒火紅,一會兒慘白,神智不清,嘴裡胡亂叫喊著,叫爹爹,又叫媽媽,還叫大哥二哥,叫聲十分淒厲。叫著叫著,眼角就淌了下淚來,那樣子,唉,那樣子真是可憐極了。每次醒來,他都大口吐血。我束手無策,只知道哭,他卻總說:『別怕,別怕。』到後來,洞裡的儲糧清水都用光了,我決意去洞外尋找,那時他已說不出話,卻死死抓著我的手不放,眼裡淌淚,不願我離開。我便安慰他說,我去洞前采幾個果子,立馬就回,他這才放了手,又指那把長刀,示意我帶上。山裡野果很多,我都認不明白,聽說野外的果子是有毒的,所以我都事先嘗過,選好吃的搗成果醬喂給他吃。我怕野獸咬他,每次采到果子便匆匆趕回。有時也會遇上狼和狐狸,我就拿刀嚇唬它們,也不知是否佛祖庇佑,最後總能僥倖脫身……」

  她說得漫不經意,眾人卻覺心中發怵,想她這麼嬌嬌怯怯,又是產後虛弱,在野外獨自求存,真不知經歷了多少險難困苦。商清影說到這裡,目光變得空茫悠遠,似乎沉浸在往事之中,不能自拔,眼中的悲傷漸漸淡去,流露出溫婉之色。

  「十多天過去了,那是一個傍晚,我采了果子回來,忽見他竟然醒過來了,靠在石洞前,看見我,便露出孩子般的笑容。那時候,太陽還沒下山,四周染了一抹金色,連他的笑臉也染得金燦燦的,好看極了……」

  沈舟虛聽到這裡,輕輕歎了口氣。商清影卻似不覺,臉上依然溫馨恬淡:「……他見我捧著東西,上前來接,不料腿一軟,竟跌了一跤,磕在石塊上,將嘴角也磕破了。我埋怨他,他卻只是笑,他從前冷冰冰的,從沒這麼歡喜過。我就問他什麼事這樣開心,他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笑著說,因為看見我了啊。我見他口角輕薄,生起氣來,就不理他。他自覺沒趣,好半晌才說,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仍不作聲,他就說,我姓穀,名神通,排行第三,你要是嫌我名字太長,叫我谷三也成……」

  穀縝雖已猜到這年輕人就是父親,但由商清影親口說出,仍覺心子一跳,忍不住大聲道:「穀神通是你叫的麼?」

  商清影身子一顫,怔怔望著兒子,淚如走珠一般,陸漸見狀忽生不忍,說道:「穀縝,你讓她說完好麼,要不然,她會受不了的……」

  「她受不了什麼?」穀縝恨恨道,「若不是看見她的署名,爹爹一定不會來,他不來,就不會死。她害死爹爹,卻來假惺惺的說什麼往事,真不要臉……」他說著說著,鼻子一酸,眼淚也流下來。

  商清影回望沈舟虛,沈舟虛卻是一臉漠然,不見喜怒。商清影眼神既似憤怒,又似輕蔑,變化幾次,流露無奈之色,微微苦笑,望著圍牆邊翠藤上的一朵淩霄花,癡癡出了一會兒神,說道:「他說出名字,我忍不住問,你既然是華人,怎麼不學好,偏做倭寇呢。他說,我沒做倭寇,那一天我實在沒法子,才殺了一個倭寇,穿了他的衣服躲在倭寇隊伍裡,不曾想就遇見了你,足見上天待我不薄。他說這話的時候,直直盯著我,瞳子黑黝黝,亮閃閃,似要將人心思洞穿。我被他瞧得不好意思,便拉開話題,說道,怎麼會沒有法子呢,定要躲在倭寇隊伍裡。他歎了口氣,望著洞外出神,許久才說道,我有一個大仇人,十分厲害,我的家人都被他殺了,我好容易才逃出來的。他派來追殺我的人,要麼被我殺了,要麼被我打敗,那仇人決意親自來追殺我。接連兩次,我都幾乎被他殺死。那天被追得急了,只好在倭寇隊伍裡躲藏,那仇人知我疾惡如仇,萬不料我為了保命,不惜自垢自汙,藏身於自己最瞧不起的倭寇之中。這麼一來,竟然僥倖逃過一命。不料那些倭寇太也可惡,我見他們為惡不已,忍不住將他們全都殺了。這麼一來,驚動了那大仇人,他知道我在這一帶,便來搜尋,我那天去鎮上給你買藥,被他堵個正著。前兩次我能夠逃脫,全因為那仇人心存輕視,未盡全力,這次相遇,他一心殺我,竟然用上全力,若非我在緊要關頭看穿他的一個變化,反擊脫身,一定回不來了。縱然這樣,我也受了很重的傷,好幾次,我都以為自己死了,可一想到我死了之後,你孤零零的,無人照看,心裡一急,便又活過來了。說到這裡,他激動起來,竟握住我的手。我也不知說什麼才好,便告訴他,我有丈夫兒子,又說了他們怎麼死的。他聽得發呆,直聽到那孩子藏在灶台下面,忽地跳起來,問我怎麼不早告訴他。我說那時候你那麼凶,我當你是倭寇,怎麼敢告訴你呢。他聽了連連歎氣,見我落淚,越發自責,待到傷勢略好,便與我前往沈家莊,可惜那裡已被燒成白地。我對著廢墟大哭一場,他也陪者我落淚。又後來,他打聽到抗倭的民兵並未全死,就說或許我的丈夫也還活著,即便沒死,也當找到屍骸安葬,不料尋了一遭,既不見人,也不見屍。

  「那時候,他一心躲避仇人,我又無家可歸,兩個人晝伏夜出,好不辛苦。漸漸的,我覺得他為人很好,同情弱者,憎惡強權,雖在難中,也常常做些劫富濟貧的事情。他心裡明明愛極了我,卻始終對我守之以禮。見我思念丈夫兒子,他心裡難受,卻總對我說,一旦有我丈夫的消息,就帶我尋他。慢慢的,我便有些倚賴他了,他不在的時候,總會想他,見他歡喜,也就歡喜,見他傷心,也跟著難過。有一天,他從外面回來,十分高興,孩子似的連翻筋斗,我問他有什麼好事,他說那位大仇人死了,他可以回家了。我一聽,也很歡喜,不料他笑了一會兒,忽然停下,露出憂傷之色,默然不答。我心裡奇怪,問他難過什麼,他說他要是回家,我怎麼辦呢?那時候,我已經離不開他了,也沒多想一想,就說,好啊,既然沒處可去,我也隨你回家去吧。就這麼一句話,我便和他去了東島。唉,本以為,就此平平安安過一輩子,不料所謂的平平安安,不過是人世間一場大夢罷了……」

  沈舟虛忽地冷哼一聲,道:「你大約怪我死而復生,壞了你二人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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