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滄海Ⅳ | 上頁 下頁 |
五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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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漸上前解開巨鶴束縛,望著地上四人一言不發。那四人均露恐懼之色,連叫饒命。陸漸經此一事,神智稍稍清明,四顧道:「這是哪裡?」一名獵人勉強站起,說道:「這是紫金山,我們四個見這鶴兒神駿,只當是無主之物,多有冒犯,還望好漢饒恕。」陸漸皺了皺眉,揮手道:「全都滾吧。」四人如得大赦,抱頭鼠竄而去。 陸漸心道:「紫金山不是在南京城外麼?我竟一路來了這裡。」想到這裡,心頭一動,:「哎呀,我只顧自己難過,竟忘了一件大事。」猛可想起當日秦淮河邊、萃雲樓頭,穀縝託付給自己的一件事來,於是打起精神,向那巨鶴道:「大傢伙,我要去城裡辦一件事情。人心貪婪,你最好呆在樹上,不要下來。」 巨鶴見他振作起來,亦是歡喜,儼然聽懂陸漸言語,拍翅縱到樹梢,咕咕直叫。陸漸轉身入了南京城,呆到夜間,潛入舊宮城東安門外,他此時武功之強,如鬼魅幻形,宮中守衛正面遭遇,也只覺一陣清風拂面,瞧不見半個人影。 陸漸找到門左的鎮門石獅,向東南方走了一百二十步,果見一株老槐。陸漸睹物思人,想到穀縝,心中不勝黯然。他四顧無人,蹲身摸那老槐根部,果然有六條粗大老根裸露在外。陸漸從正南邊那條老根往西數,數到第三條老根,伸手去挖根下,但覺浮土柔軟,不多時便碰到一個堅硬物事,起將出來,卻是一枚尺許見方的鐵盒。 陸漸將鐵盒握在手裡,但覺一陣潮濕冰涼,順著手心沁入胸臆,眼裡酸酸澀澀,竟是想哭。傷感之際,遙聽得宮衛腳步聲響,當下收攏心情,將身一縱,由屋頂掠出宮城,隨即又越過內城、外城。他身法飄忽,如履平地,偶有守城軍士瞧見,也只見一團黑影,倏忽而逝,只疑是鬼怪幻形,嚇得張口結舌,不敢動彈。 陸漸回到巨鶴棲息的樹下,召喚巨鶴,同到一戶農家,在燈下檢視鐵盒。盒外無鎖,盒內有一層厚厚油布,料是防水之物。展開時寶光四射,一璽一環駭然在目,陸漸大為吃驚,不知穀縝是何時將這傳國玉璽、財神指環藏在盒裡。 再瞧玉璽下壓著一封信箋,展開看時,只見箋上寫道:「攜此指環,前往某地,告知某人穀某死訊,請他令立新主。那人住處地圖在信箋之後,循圖前往即可。另,傳國玉璽轉贈與你,此物千古至寶,窺視者多,望君好生收藏,不要落入奸人之手。」自傳國玉璽之後,墨蹟新鮮,當為後來補上。 陸漸望著穀縝筆跡,不知不覺,流下淚來,好半晌心情平復,拭了淚,將寶璽、指環揣入懷裡,反轉信箋,果見朱筆勾勒了一幅地圖,甚是詳盡。 陸漸細看那圖,當在蘇北群山之中,離南京約有數百里路程。於是收起鐵盒,攜著那只巨鶴,向那地圖所指,信步走去。 此前陸漸自憐自傷,身外無物,一旦脫出哀傷心境,留心四周,發覺不少百姓扶老攜幼,湧向南京,無論男女老少,均是愁眉不展,面有菜色。 陸漸暗自奇怪,但他面皮甚薄,不便詢問,走到正午,忽見道旁有人僵臥,急忙上前扶起,卻是一名老者,皮肉浮腫,兩眼圓睜,口角流著長長腥涎,竟已死了多時。陸漸呆怔時許,挖坑將其埋了,再向前行,離南京越遠,流民越多,潮水也似湧向城鎮,道邊田間,時見倒斃餓殍,多是老弱病殘。陸漸沿途掩埋屍首,心中好不茫然,思索良久,驀地想起那日在滄波巷中穀縝所做的預言,驀地驚出一身冷汗,心道:「難道說那大饑荒真要來了?」舉目眺望,大好田園雜草荒蕪,人影也無,陸漸越發納悶,暗想風調雨順,無旱無潦,不該有此情景,這麼看來,連年倭患兵災,真叫田園荒蕪,民不聊生了。 陸漸一文不名,遇上如此災禍,也無半點法子。好在那巨鶴傷勢痊癒,展翅沖霄,飛行絕跡,然而每到傍晚,無論陸漸身在何地,總會飛回。回來時,爪間總是攥著百斤海魚、整樹果實,乃至於整只幼鹿,也不知是從幾百裡外捉來。故而陸漸行走災荒之地,竟無饑餒之患,但他天柱山之後,精氣自足,飲食漸少,一日但喝幾口泉水,吃兩個果子,也能神采奕奕,便將巨鶴送來的食物周濟饑民,縱是杯水車薪,卻叫他心中安寧。 旅途無事,陸漸想到天柱山之戰,用心推演「金剛六相」,漸次明白其中奧妙。原來,同一門「大金剛神力」,以不同本相施展,竟會生出不同變化,就如六門不同武功,每一門均有極大威力。只是這「金剛六相」單用尚可,一旦合併混用,陸漸便覺暈眩心跳,神智混沉。所幸他天性不甚好強,既感不適,也就作罷,不料如此一來,反而大合佛門空明之旨,若不然,強行合併六相,勢必又如當日一般,走火入魔,以致瘋狂。 這日陸漸走在道上,忽聞哭聲。他聽那哭聲悲切,不由循聲前往。尚在遠處,便嗅到一股粥飯香氣,走近了,只見數百農夫圍成一團,布衣襤褸,面黃肌瘦。陸漸擠上前去,只見人群裡支著一口大鍋,鍋裡白氣翻騰,熬了一鍋稀粥,鍋前立著幾十個青衣僕僮,手持刀槍,神情驕悍。 哭的是一名中年婦人,半跪半坐,懷抱一個四五歲的男孩兒,那孩子頭大身細,瘦骨伶仃,雙眼緊閉,小臉上透出一股青氣。那婦人涕淚交流,顫聲道:「易老爺,行行好,給孩子一口粥吧,他三天沒進一粒米了,再餓下去,可就沒啦……」 話音未落,便聽一個懶洋洋的聲音說道:「要喝粥,成啊,把這地契簽了,想喝多少喝多少。」陸漸循聲望去,遠處涼椅上歪著一個胖大漢子,左右各立一名丫鬟,一人打傘,一人搖扇,裝扮甚是妖嬈。那胖漢捧一杯茶,吹開茶沫,眼望婦人小孩,笑眯眯的,一團和氣。 婦人神色畏縮,不敢正眼瞧那胖漢,只是囁嚅道:「簽地契,我,我哪能作主?」易老爺笑道:「你不能作主,你男人能啊。唉,這孩子也怪可憐的。你這當媽的,就不能勸勸你家男人,別死硬死硬的,畫了押,賣了地,一切好說,何苦恁地倔強?」 那婦人慘然道:「易老爺,我家就靠這幾畝薄田過活,沒了地,來年怎麼活啊?」易老爺放下茶杯,身子前傾,肥臉上擠出一絲陰笑:「來年沒地不能活,今年有地就能活了?」 那婦人身子一震,張大了嘴,卻不知說什麼才好,忽聽那孩子夢魘一般,嚶嚶哭了起來,眼還閉著,嘴裡卻細聲細氣,不住喊餓。那嗓音越叫越弱,農婦聽得心如刀割,又想大放悲聲,忽聽一個沙啞的嗓音道:「甭哭了,這地,咱賣!」 人群裡起了一陣騷動,一個農夫分開眾人,慢慢踱出,他面皮黧黑,雙目無神,走到胖漢案前,緩緩道:「易老爺,村南石頭坡十畝三分水田,你給多少價錢?」易老爺嘻嘻一笑,伸出兩根手指,農夫道:「二十擔穀子?」 「屁!」易老爺啐一口,「兩擔穀子,多一粒也不成。」 「好,好。」易老爺抖著那紙契約,哈哈大笑道,「就這價錢,十畝地一擔五,二十畝地三擔,賣地的趕緊賣,再往後,哈哈,這價錢還得減……」說著縱聲狂笑,四面農夫農婦無不面色慘澹,陸續有人上前,畫押賣地。 陸漸再傻十倍,也聽出這易姓富戶趁著荒年,要脅眾人賤賣田地,不覺怒火中燒,驀地分開眾人,走到桌前。易老爺瞧他眼生,便叫道:「小子,你是哪家的,要賣地麼,先排隊……」陸漸一言不發,抓起桌上契約,雙手一分,數十張契約化做片片飛蝶,經風一吹,滿天散去。 易老爺又驚又怒,哇哇大叫道:「反了反了,來人啊,給我往死裡打。」眾僕僮哄然答應,持槍弄棒,一窩蜂圍將上來。陸漸瞧出這群奴才無甚武藝,不願傷人,施展「天劫馭兵法」,刀槍近身,便伸手搶奪。眾僕僮只覺手心一空,武器即已易手。陸漸隨奪隨扔,有如兒戲一般,眾僕僮無不傻眼,易老爺見勢不妙,起身便逃,陸漸縱身搶上,輕輕拿住他心口,喝聲「起」,將那胖大身軀高高舉起,擱在那鍋粥上,冷笑道:「狗東西,下去洗個澡吧!」手腕一轉,易老爺身子陡沉,離那沸粥不過數寸。 熱氣撲面,灼灼生痛,易老爺魂飛魄散,殺豬也似慘叫,忽聽噗的一聲,一股臭氣彌漫開來。陸漸抬眼一看,卻是這廝驚嚇過度,屎尿齊流。陸漸只恐穢物流出,壞了一鍋好粥,揮手將他擲到一旁,喝道:「滾吧,再若欺壓良善,勢必叫你好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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