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滄海Ⅳ | 上頁 下頁
五十三


  易老爺渾身篩糠,話也不答,由眾僕僮扶著,跌撞去了。陸漸上前勺一碗粥,吹冷了,送到小孩嘴邊,那農婦驚喜莫名,稱謝不置。眾農夫均是餓得狠了,見狀一擁而上,亂哄哄搶那粥喝,為爭多少先後,竟然廝打起來。

  陸漸瞧得吃驚,欲要出手阻攔,又怕眾人經受不起,一轉念,雙手按腰,顯出「惟我獨尊之相」,沉喝道:「全都退開。」法相顯露,霸氣縱橫,眾人不自覺停了打鬥,望著陸漸,神色驚惶。陸漸揚聲道:「大夥兒排隊喝粥,小孩婦女在先,老人其次,丁壯男子最後。」眾人為他氣勢所懾,不敢有異,紛紛列隊取粥,只是人多粥少,眼看白粥告罄,聞風趕來的饑民卻是越來越多,片刻間已不下千人,許多人粒米未進,望著大鍋,號哭起來。

  陸漸望著黑壓壓人群,深感無力,心道:「我一身有限,不能周濟大眾。穀縝若在,可就好了。」想到穀縝,不勝黯然,傷心時許,驀地心頭一動:「我真糊塗了,穀縝雖然不在,不是還有那物事麼?」從懷裡取出財神指環,握在手心,尋思道:「財神通寶,號令天下。贏萬城曾說天下豪商均要受這小小指環的支使。而今形勢緊迫,權且一試。」想著詢問一個老人道,「方圓百里,可有極富的商家。」

  那老人道:「說到富商,莫過鹽商,此去不到百里,便是揚州,兩淮鹽商都在城裡。」陸漸道:「最富的鹽商是誰?」老人不假思索:「那還用說,自然是城東丁大官人了!」

  陸漸微微點頭,揚聲道:「諸位在此等候,我去揚州籌糧。」不待眾人回答,邁開大步,來到無人之處,方才施展輕功,風飆電掣,五十裡路彈指即過。到了揚州,他直入東門,詢問路人,找到丁府之前,遙見朱門巨楹,飛簷蔽天,兩丈高牆上挑著百十個彩綢燈籠,迎風招搖。門前一字站著幾個男女,雖是僕婢,卻個個衣錦著繡,氣焰高漲。門前人物進出,車馬如流,陸漸見這氣派,幾疑來到皇宮之外,遲疑半晌,方才舉步上前。剛到門首,便有一個男僕張臂攔住,笑吟吟地道:「閣下有刺麼?」

  刺即是後世所謂「名片」,古時候在官場商場廝混,無刺不行,求見權勢之家,必先遞刺通報。陸漸一介草民,哪知這些規矩,聞言傻愣愣地道:「什麼刺?」

  眾僕婢均笑,上下打量陸漸,見他衣衫敝舊,土頭土腦,別說府裡的僕僮,就是姨太太房裡的貓兒狗兒也比他瞅來順眼些。一時不論男女,紛紛流露不屑之色。陸漸心想正事,尚自不覺,又道:「我想見丁大官人,煩請大哥通報。」

  那男僕也不答話,只是冷笑,旁邊一人冷冷道:「丁大官人忙得很,哪有閒工夫見人?再說丁家什麼地方,什麼蠢牛蠢馬也能進麼?」

  陸漸看出眾人冷眼,心道:「這些男女只是家奴,一登豪門,便也瞧不上尋常百姓。狗仗人勢,莫過於此。」微一沉吟,取出「財神指環」套在指上,一拂衣袖,顯出「明月流風之相」,眾僕婢只覺眼前一花,陸漸土氣盡去,雋朗無匹,衣衫雖然敝舊,神韻卻如遺世王孫,清貴高華,生平未見。

  眾僕婢不料轉瞬之間,陸漸脫胎換骨,變了一人,無不驚怔失色。陸漸一轉碧玉指環,朗聲道:「煩請告知丁大官人,財神指環主人求見。」

  眾僕僮面面相覷,其中一人急忙奔入府內。過了約莫盞茶工夫,門內腳步聲大作,人尚未到,笑語先至:「谷爺,何事勞你大駕……」說話間,奔出一名壯年男子,體格魁梧,面如冠玉,胸前一部美髯,隨風飄灑,他來到門首,左右顧望,目光落在陸漸指間玉環上,眼裡露出驚疑神色。

  陸漸心知此人一聽財神指環,必將自己當做穀縝,可惜指環如故,人卻已非,不由心中黯然,歎道:「閣下便是丁大官人麼?」那漢子一愣,拱手笑道:「區區便是丁淮楚,敢問閣下尊號。」

  陸漸道:「我姓陸,叫我小陸便是。」丁淮楚忙道:「豈敢豈敢,請陸爺入府說話。」

  二人並肩入府,沿途碧峰簇簇,怪石穿空,回廊九曲,柳暗花明,不似行走於鬧市大宅,卻似深入崇山峻嶺,不時有豔姬美人穿梭往來,環珮叮噹,曼妙如仙。陸漸看得皺眉:「城外饑民哀號,這些豪商卻如此奢華,當真叫人心寒。」

  「明月流風之相」一顯,舉手投足,便有龍鳳之姿、高華之氣。丁淮楚雄軀美髯,華服峨冠,自命揚州魁首,風流雅士,但與陸漸並肩一站,卻無端矮了半截。只覺這少年明明粗頭亂服,通體卻如明輝流蕩,光照一室,令人油然而生傾慕。丁淮楚生性多疑,陸漸自稱指環主人,他心中原本十分懷疑,此時不覺疑惑盡去,好生嘆服:「真名士自風流,此人風采,當今之世,只怕唯有谷爺足以比擬。」

  入廳對坐,丁淮楚笑道:「陸爺甚麼時候取代谷爺,做了財神指環的主人?」陸漸本想說:「我暫且保存此環,並非指環主人。」但轉念又想:「那些門子都如此勢利,這些商人更不用說。我若實言相告,只怕這丁淮楚心存輕視,不肯買帳。我受些羞辱也罷了,若耽誤了千萬饑民,豈非大大的罪過。」他生平極少說謊,心中猶豫,欲言又止,忽一抬眼,只見丁淮楚一雙眸子凝注自己,驚疑不定。

  陸漸心中咯噔一下,捧起茶碗,掩蓋窘狀,口中慢慢道:「剛剛不久。」他此時化身沖大師的本相,一顰一笑,瀟灑不盡,便是舉杯飲茶,也有泱泱之風。丁淮楚見他神采,疑念頓消,他心思玲瓏,心知陸漸來必有因,笑道:「恭喜陸爺成為指環新主,但不知陸爺前來,有甚吩咐?」

  陸漸定了定神,將來意說了,又道:「還請丁大官人想法子弄些糧食,賑濟城外饑民。」丁淮楚沉默半晌,歎道,「丁某也不是全無心肝,忍見百姓遭災。只是冰凍三尺,非是一日之寒,這大饑荒日積月累,來勢兇猛,而今別說官倉告罄,丁某所有的四倉谷米,也盡都放出去了。如今是金銀多,稻麥少,拿著銀子,也買不到賑災的糧食。」

  陸漸道:「那麼從別省調糧如何?」丁淮楚道:「這事已在籌辦,卻有一些麻煩。」陸漸道:「什麼麻煩?」丁淮楚皺眉道:「我召集兩淮鹽商籌了銀子,去山東、湖廣、四川等地買糧,前後派了三批人手,去了兩個多月,至今也無消息。不止如此,官府籌集的賑災糧食,途經江西,糧船遭遇水寇,連人帶船沉入長江,不曾逃出一人一船。」

  陸漸吃驚道:「這樣說來,莫非有什麼古怪?」丁淮楚點頭道:「陸爺說得不錯,只怕是有人故意設局,不讓糧食進入江浙。」陸漸不由怒道:「誰人如此狠毒。」丁淮楚歎道:「近日我也派人打探,誰知那探子卻如石沉大海,了無音訊。」

  陸漸想了想,說道:「無論如何,百姓可憐,還請丁大官人想法子籌些糧食,以解燃眉之急。」丁淮楚苦笑道:「陸爺有命,丁某赴湯蹈火,斷無不從,從今日起,我便向城中同仁籌集糧食,竭力賑饑,想來支撐一月兩月,還是成的。」

  陸漸見他答應,不勝歡喜,當下起身告辭,丁淮楚殷勤挽留,均被陸漸婉拒,只得召來車馬,將陸漸送到城外,分別之時,丁淮楚忍耐不住,問道:「陸爺,敢問一句,谷爺可還安好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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