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滄海Ⅳ | 上頁 下頁
十八


  說時遲,那時快,旁人眼裡,穀縝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圍繞莫乙飛轉。燕未歸緊隨其後,看起來明明快過穀縝,卻不知怎的,始終不能將他擒下。唯有沈舟虛看得分明,穀縝身法詭異,縮腰伸頸,手腳齊用,不似人類武功,倒像是禽獸飛縱,每於不可能處突然變快,大大出乎燕未歸意料,抑且這小子膽大包天,竟將莫乙當作盾牌,借他身子,抵消燕未歸的殺著。

  莫、燕二人身在局中,也是有苦自知,莫乙穴道並未受制,屢次想幫助燕未歸擒捉穀縝,誰料抓來抓去,卻沒抓住穀縝一片衣角,反而一扭腰,一抬腳,均被谷縝利用,作為阻攔燕未歸的盾牌。燕未歸轉了數匝,猛然悟出此理,厲喝道:「書呆子,滾開些。」

  莫乙早有此心,聞聲躲閃,不料谷縝有如附骨之軀,隨他進退,始終不離莫乙左右。燕未歸越發焦躁,喝道:「臭書呆子,還不滾開,擋手擋腳的?」莫乙幾乎哭出來,說道:「這小崽子纏人,滾也滾不開啊。」燕未歸氣急,罵道:「不滾就爬,總之不要礙眼……」

  莫乙聽得,靈機忽動,一蹲身,從燕未歸胯下鑽了過去,手足並用,爬了起來。他适才挺身直立,才會成了穀縝的肉盾,一旦伏下,穀縝頓時沒了遮攔,燕未歸大喜,方要下手,不料穀縝身形變快,欲左還右,眼前一花,肩頭陡沉,雙眼倏地劇痛,已被穀縝二指扣住。

  穀縝始終躲閃避敵,燕未歸心存輕視,絕未料到他膽敢反擊,不料「貓王步」本就奇特,北落師門憑藉這套詭奇身法,懾伏群獸,嘯傲山林,最能以弱勝強、以小敵大,燕未歸倉卒遇上,頓為所趁,他心中驚怒,但要害被制,不敢妄動,身子僵如木石,愣在那兒,冷汗長流。

  這時間,忽聽穀縝哈哈大笑,肩頭一輕,對手已然離身,燕未歸忍不住轉眼望去,只見穀縝笑嘻嘻站在一旁,頸上有銀光閃動,細細一看,卻是一束蠶絲,連在沈舟虛手上。燕未歸方知是主人出手,以「天羅」鎖住穀縝頸項,迫他收手,一想到合主奴三人之力,方才擒住此人,燕未歸便覺雙頰發燙,暗叫「慚愧」。

  穀縝漫不經意,呵呵笑道:「武林中說到『天算』沈舟虛,無不稱讚足下的智計,如今和我這個小輩交鋒,不比智慧,卻鬥武力,傳將出去,豈不壞了你西城智宗的美名?」

  沈舟虛亦是一笑,心知他自知武功不敵,便想用話扣住自己,當即收了蠶絲,微微笑道:「說到鬥智,下棋算不算?」

  「算,怎麼不算?」穀縝笑道,「不過既是比鬥,就要有個彩頭。」

  沈舟虛頷首道,「這個容易。你若勝了,任你去留;我若勝了,你要陪我弈至後天正午。」

  穀縝笑道:「妙極,只不過足下棋道精深,小子卻久在深獄,荒疏棋藝。你我對弈,太不公平,不如換一種棋如何?」

  沈舟虛道:「什麼棋?」穀縝道:「打雙陸,九局五勝。」

  沈舟虛看他一眼,嘴角浮現出一絲古怪笑意,點點頭道:「很好,就比雙陸,無須九局,一局足矣。」穀縝見他神氣,心頭一沉,暗叫糟糕:「他既然知道我的往事,必也知道我嗜好雙陸,依照他的心性,必然早早預備,設下圈套,然後偏說要下圍棋,我以為圍棋是他的專長,敵長我短,一定不幹,十九要求改玩雙陸。到這時候,他再不費氣力,輕輕答應。這麼一來,我豈不是自個兒往繩套裡鑽麼?」

  甫一交手,即落下風,穀縝臉上含笑,心中卻很氣悶,眼見沈舟虛掉轉輪椅,向嘉平館駛去,便漫步上前,隨在一旁。二人均是雋朗從容,談笑風生,指點暮光山色,飛瀑流霞,妙談快語,層出不窮,外人若是不知二人仇怨,見其這麼瀟灑自如,還以為二人本是一對忘年之交,結伴遊玩山景,品鑒風物。

  山重水複,須臾便至一座石室洞府,巨石累累,古木森森,蒼苔碧蘚肥厚油滑,斑斕有致,奇花異草暗香微逗,幽豔天然。洞前老松上棲著幾隻白鶴,為眾人腳步所驚,清唳數聲,沖霄而去。

  沈舟虛笑指道:「當年六祖慧能傳法給南嶽懷讓時曾說:『汝足下生一馬駒,踏殺天下人。』後來懷讓收馬祖道一為徒,果然應了慧能的預言。馬祖道一機鋒絕世,佛法空明,以至於當時佛門,盡以禪宗為尊,實為六祖之後的禪宗偉人。這嘉平館本是馬祖修道之地,禪那洞天,菩提妙境,你我來這裡,也可沾一點兒先聖的靈氣。」

  穀縝默默點頭,目視眼前陳跡,遙想馬祖當年秉心燈,挾機鋒,馳騁天下而無抗手的風采,不由神思聯翩,為之傾倒。

  天色漸晦,暮氣升騰,四下裡迷漫著一股子詭異迷離。走近洞府,只見館前魚貫雁行,立了兩行天部弟子,「嘗微」秦知味也佝僂身形,赫然在列,見了穀縝,眉頭連皺,隱有怒色。

  穀縝心頭大不舒服,心道自身嗜好性情,對方無不洞悉,對手計謀,自己卻一無所知,縱然竭才盡智,也料不到沈舟虛下一步的舉措,自從脫出九幽絕獄以來,穀縝頭一回生出智力不濟之感。

  又行數步,前方幽暗中,綽約現出一張青石圓桌、一面石鼓小凳,洞府深處,似乎盤坐了一名女子,僵如泥塑,不似生人。

  火光倏閃,左右洞壁燃起兩排氣死風燈,照得洞裡亮堂堂的。穀縝定眼望去,吃了一驚,敢情那盤坐女子竟是姚晴,只見她雙目微合,櫻口緊閉,有如戴了一張玉質面具,沒有絲毫表情。

  穀縝心頭微亂,目視姚晴,縱極想像,也猜不透她身上發生何事。沈舟虛卻笑吟吟的,若無其事,推著輪椅,緩緩去到石桌邊。穀縝略一沉吟,也上前兩步,在石凳上灑然坐定,笑道:「姚大美人怎麼了?」沈舟虛微微一笑,道:「我若說靜坐參禪,悔悟前非,你信不信?」

  「信,怎麼不信?」穀縝笑道,「就好比吃飯拉屎,喝風放屁,哪一樣我都相信。」

  沈舟虛眼中有冷電閃過,嘿然不語。

  一名天部弟子神色恭謹,小心翼翼,奉上一面雙陸棋盤。那棋盤水晶磨就,半呈透明,盤上七彩絢爛,珠光輝騰,仿佛畫了一幅彩色圖畫,然而定神細看,那圖畫既不似人物禽獸,神仙鬼怪,又不像山水草木、日月星辰,卻如一團彩煙,只在若有若無之間,縹緲不定。

  棋子與骰子也是彩色,明光皎潔,顆顆棋子顏色不同,唯一能夠分辨彼此的,即是谷縝一方的棋子之中,鑲嵌了點點金星。

  穀縝拈起一枚棋子,端詳時許,笑道:「這是西方大秦的精金玻璃?可巧,竟在中土見到。」

  「好見識。」沈舟虛擊掌笑道,「去年犬子出海,巧遇一位大秦匠人,請到家裡,鎔成一批玻璃棋子,雖然有趣,卻只不過是些尋常玩物,不足掛齒。」

  穀縝嘻嘻一笑,心中卻自暗罵:「尋常玩物?哼,尋常個屁。」定神再瞧,但覺棋盤上那一團彩煙隨著燭火搖晃,霞湧煙沉,多瞧兩眼,忽覺一陣頭暈,抬頭一看,只見沈舟虛眸子幽深,凝注過來,頗有審視意味,不覺心頭一跳:「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當即拈起骰子,笑嘻嘻地道:「對不住,小子佔先了……」

  沈舟虛還未回答,忽聽有人道:「洞府裡氣氛陰濕,先容小奴獻上一爐寶香,辟邪驅濕,蕩滌塵煩。」說話間,蘇聞香捧一隻香爐,慢騰騰走了過來。

  那香爐是漢代博山爐的形制,銅質極好,玉毫金栗,晶瑩映徹,爐上鑄有山嶽海濤、人物神獸,均是刻畫入微,精巧絕倫。穀縝瞧得喜愛,脫口贊道:「蔽野千種樹,出沒萬重山,上鏤秦王子,駕鶴乘紫煙……」

  念到這裡,忽覺失態,正想打住,沈舟虛卻已笑道:「下刻蟠龍勢,矯首半乘蓮。傍為伊水麗,芝蓋出岩間。複有漢遊女,拾羽弄餘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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