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滄海Ⅳ | 上頁 下頁
十九


  穀縝不覺莞爾,說道:「沈瘸子,咱們是下棋還是考狀元,若是考狀元,老子拍馬就走,決不受這一股子酸氣。」

  沈舟虛笑道:「沈某一時興發,多說了兩句,不過這首詩詠的是博山爐,至於這尊香爐,卻有些微不同。」

  穀縝一皺眉,定神細看,透過花紋空隙,隱隱窺見香爐中心懸了一枚銅球,球上鑿了九個玲瓏孔竅,幽邃奇巧。

  蘇聞香燃起銅球下的沉香木炭,藍焰升起,不多時,銅球隨著火勢,自發自動,徐徐轉將起來,每轉一匝,球上九孔中便有一孔噴出一股芳氣,氣息或是濃郁、或是恬淡、或是淳厚,或是清幽,或是襲腦蕩魄,或是清心爽神,銅球每轉一匝,便能給人不同感受。

  歷代寶爐,穀縝見了無算,這只香爐機關之巧,香氣之妙,卻是生平僅見,不由得閉眼沉潛,細細品那香氣,半晌笑道:「麝香、降真香、檀香……唔,蘇合香、沒藥、丁香……是了,還有一種香,什麼來著,木香?不對,鬱金香,也不對……」

  他精通香料,越品越覺得那股芳香中融合了各種香料,變幻無方,一時間,忍不住張眼凝視那只香爐,流露出一絲訝色。

  沈舟虛含笑點頭,徐徐道:「這只香爐名叫『九竅香輪』,爐中銅球分為裡外兩層。內層盛水,外層分為九區,每一區藏有一種香料,或是沉香、檀香,或是麝香、丁香。炭火燃起,內層水膽遇熱化為水氣,驅動銅球,令外層九區逐一受熱。區中香料受熱發散開來,經由球內曲管融合,從孔竅噴將出來,便成異香。因為受熱時辰有長有短,香料發散亦是有快有慢,是以香氣時而濃郁,時而清淡,銅球每轉一匝,即有不同香氣濃淡交融,生出各種變化。」

  穀縝不動聲色聽完,笑道:「奇技淫巧,也沒什麼了不起的。沈瘸子你是讀書人,不學孔聖人的大道,卻一心鑽研這些香啊臭的,是可謂喪性敗德。將來死了,怕也沒臉見你的至聖先師。」

  他這話咄咄逼人,沈舟虛卻不動氣,擺手笑道:「閣下此言差矣,孟子有言:『香為性性之所欲』,足見喜香惡臭,乃是世人天性,聖人不免,沈某一介文弱,又豈能免俗?」

  谷縝不料對方恁地機變,一時無話反駁,仰天打個哈哈,心中卻自犯疑,尋思沈舟虛此時設下這「九竅香輪」,勢必有詐,但詐在何處,卻又猜測不出。

  苦惱一陣,穀縝拋出骰子,那骰子亦是玻璃,落到盤上,叮叮噹當,旋轉如電,耀出彩芒萬千,與棋盤上那團彩煙交相輝映,更添奇彩。谷縝沒來由心頭一迷,四周景物微微一暗,忽變模糊。

  穀縝吃了一驚,忙吸一口大氣,定住心神,眼見那枚骰子越轉越慢,仿佛融入水晶盤中,異彩漣漣,毫芒四射,任憑穀縝如何瞪眼細瞧,也看不清它的點數,似乎是六點五點,又像是三點四點,越想凝眸注視,越是瞧不明白。

  這等情形穀縝從沒見過,忙將目光從盤上挪開。饒是如此,仍覺頭眼暈眩,心子撲撲亂跳,暗自尋思:「活見鬼了,到底是棋盤的緣故,還是『九竅香輪』作怪?是了,蘇聞香與秦知味同儔,一個以味覺顛倒眾生,一個用香氣迷亂世人,難道說這一爐異香中含有迷魂藥物,能夠致人幻覺?」

  沉吟間,忽聽沈舟虛笑道:「足下既然占了先,怎的還不落子?」

  谷縝見他神態從容,心中越發驚疑:「老賊與我一般的看棋、聞香,倘若棋盤香爐有鬼,他又怎能倖免?莫非他本就服瞭解藥?不怕迷香?」他捉摸不透,但覺今日之局詭異非凡,不論如何設想,都難覓到頭緒。

  思忖間,沈舟虛猜到他的心思,笑道:「閣下既然不肯佔先,讓沈某先走如何?」穀縝微微皺眉,尋思:「知己知彼,先瞧他怎麼應付?」當即笑道:「好好,請先,請先。」

  沈舟虛一笑,食、中二指修長白皙,拈起骰子,隨手撒出,奇的是,他一拈骰子,棋盤上立時彩煙凝固,局面澄清,骰子轉停時,清清楚楚,恰是六點。沈舟虛微微笑道:「承讓,承讓。」說著拈棋直進。

  穀縝心中大奇:「他也嗅了一般的香氣,也用同一張棋盤下棋?為何他就沒事,我偏遇上無數怪事?」一念及此,競爭之心大起,想了想,拾起骰子拋出。誰知骰子一落,那張棋盤光華大盛,彩焰蒸騰,穀縝眼前一花,霎時間心頭迷亂,隱約看到骰子的點數為一,當即不由自主,提起棋子,前進一步。

  沈舟虛見狀,漫不經意地應了一著,穀縝亦回一著,這麼緊一著、慢一著,下了約莫十著,也不知怎的,只要是沈舟虛提子,盤面上便煙凝霞收,澄淨皎潔。但一輪到穀縝,倏忽煙霞四起,變化紛紜,棋盤上的事物立時陷入一片混沌之中。穀縝只覺眼花心亂,手不應心,心裡想的是走一步,落子時卻走兩步,心中想的是走兩步,落子時卻走一步。

  雙陸棋本是棋類中最簡略的一種,棋盤上左右均有邊界,一方棋子先過對方邊界者為勝。谷縝眼見沈舟虛的棋子不住跳出己方邊界,自家棋子卻只在邊界內打轉,骰子點數有時明明足夠,落子時卻不由自主落向別處。沈舟虛面前那條細細邊界就如一道無形屏障,阻著攔著,穀縝屈指彈撥也罷,用力拋擲也罷,使盡諸般法子,那棋子也不能越界半步,就如身在夢中,對面人物分明伸手可及,但無論怎麼奔跑追逐,也不能碰到對方一片衣角。

  這樣一來,穀縝陷入了有輸無贏的窘境,他不知道自身神志已被棋盤上的彩光攝住,眼看要輸,心中越發焦慮,但越是焦慮,越發沉溺於幻覺,難以自拔。不知不覺間,那尊「九竅香輪」噴出的香氣亦生變化。起初還好,如芝如蘭,馨香襲腦;但悄然之間,忽又輕輕一變,有如處子幽香,清靈和美,但這幽香也持續不久,又變得渾濁起來,有如婦人暖香,溫軟中帶了一絲膩膩的異味,這一絲異味在鼻尖縈繞不去,越來越濃,漸漸刺鼻起來,臭烘烘的,絕似魯男子的體氣。自此之後,那氣味越變越臭,似入鮑魚之肆,惡臭沖天,又如狐狸的騷膻之氣,中人作嘔……

  一時間,塵世間所有的美惡之氣次第襲來,穀縝心煩意亂,正覺難忍,鼻間忽又一堵,一切香臭盡消,再也嗅不到絲毫氣味。

  穀縝正覺奇怪,忽又見棋盤上彩霞噴湧,金星亂飛,棋子自跳自舞,有如活了一般。這般異象匪夷所思,穀縝呆呆瞧著,心中忽然奇怪起來:「按理說,這一局棋早該結束,怎麼偏偏無窮無盡,老是下不完呢?」念頭剛起,一陣困倦湧上身來,如處春陽之下、濃蔭深處,涼熱適宜,昏昏欲睡,所幸他內心深處感覺有一件要事未了,每次行將入睡,忽又機靈震動,睜開雙眼,苦苦支撐。

  恁地反復數次,忽聽沈舟虛笑道:「足下且飲下這一盅『八味混元湯』,提提精神。」說話間,秦知味提來一尊玉壺,將一隻瓷杯遞到穀縝面前,壺口傾斜,一股白玉也似的濃湯嘩啦啦注入杯中。

  穀縝神志昏亂,來者不拒,茫然捧起瓷杯,湊到鼻間嗅嗅。這本是他飲食的習慣,吃喝前總要先聞一聞食物的氣味,誰知這一嗅,卻覺那湯淡淡的,一點氣味也無。穀縝不知「鼻識」已被「九竅香輪」封住,還只當是那湯液用料奇怪,無香無臭,當即再無遲疑,一氣飲下。

  湯一入口,極鮮極美,穀縝正覺愜意,那一絲鮮味倏地消散,化作無數異味,酸甜苦辣咸淡澀麻,八味交融,千奇百怪,無不極情盡致,由著他的舌尖傳遍全身,穀縝腦子裡嗡的一聲,有如神魂出竅,整個人都漂浮起來。這異感足足延續了一盞茶的工夫,身子才由輕轉沉,落回地上,嘴裡卻是木木的,任何滋味也無。

  忽又聽薛耳憨聲道:「湯也喝了,再聽聽我這『嗚哩哇啦』,也能提精神呢。」谷縝心中越發恍惚,不覺忖道:「嗚哩哇啦,什麼東西?」薛耳卻不待他答應,走到對面,懷中抱著一個黑黝黝、暗沉沉的樂器,兩頭尖細,中間鼓起,有弦而不類琵琶,有皮而不似金鼓,有孔卻不象長簫短笛,總之不倫不類,古怪極了。

  穀縝心中好奇,想問樂器來由,不料方要張口,忽覺舌頭僵直,竟然不聽使喚。原來,秦知味一盅「八味混元湯」,已封住了他的「舌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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