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滄海Ⅲ | 上頁 下頁
四十二


  陸漸躺了一陣,忽聽哢嚓之聲。他此時精力稍複,起身挪到門邊,見那啞僧正在門前劈柴。陸漸尋思此地乃是柴房,無怪如此簡陋,舉目再瞧,附近重簷疊宇,氣象森嚴,槐陰蔽屋,漫如翠雲。

  陸漸瞧了時許,在門檻坐下,沉思數日所遇,胸中悲愁,不由輕輕歎了口氣。傷感之際,忽聽噔噔噔腳步聲響,陸漸抬頭一瞧,四名僧人陰沉著臉走將過來,其中一僧搶在前面,劈手奪下那啞僧柴刀,一掌將他推倒,四僧圍上,拳腳齊下,撲撲撲著肉有聲。

  陸漸又驚又怒,俯身抓起兩根木柴,打中其中兩僧背脊,縱然傷重無力,那二僧仍覺痛麻,立時轉身,向陸漸怒喝一聲,雙雙撲來。陸漸屢經大敵,心志日益堅強,臨危不亂,雙手探出,搭住二僧手腕,運轉「天劫馭兵法」,那二僧一左一右竄將出去,咚咚兩下,各自撞中門柱,哇哇大叫。

  剩下兩僧聽得叫喊,放了啞僧,撲上前來,陸漸凝立不動,覷其來勢,雙掌左右撥出,正中二人肘下,兩人頓時身如陀螺,立地打了個轉,撲通一聲,坐倒在地。

  四僧狼狽不堪,爬將起來,一人怒道:「你是誰,幹麼打人?」陸漸一手按腰,揚聲道:「這話當由我來問,你們又幹麼打人?」那僧怒容滿面,呸了一聲,掉頭便走,其他三僧也齊齊啐了一口,亦然尾隨。

  四僧忽然而來,又忽然而去,陸漸心中莫名其妙,瞧那啞僧,又吃一驚,卻見他滿身泥土,卻渾若無事,抓起柴刀,又哢嚓哢嚓砍起柴來。陸漸忍不住問道:「老人家,你沒傷著麼?」

  那啞僧不理不睬,黑鐵柴刀忽起忽落,砍柴不輟。陸漸見他舉止如常,不似受傷,心道:「這是什麼寺廟?寺裡的和尚要麼胡亂打人,要麼挨了打也不吭聲?」

  正自驚疑,忽聽大呼小叫,轉眼望去,十來個僧人手持棍棒,快步趕來,將陸漸團團圍住,當先一名赤紅臉膛的中年僧人厲聲叫道:「你是誰?怎麼混進寺裡來的?」

  陸漸如實道:「我生了病,昏倒在泉水邊,這位大師救我來的。」那中年僧人見他面皮蠟黃,瞳子無光,眉間一團黑氣聚而不散,確實病入膏肓之相,愣了愣,神色稍緩。卻聽一個少年僧人道:「心悟師兄,這老蠢貨真是莫名其妙,上次將一隻瘸腿野狼帶進寺裡,結果咬傷了心藏師弟,這次又將陌生人帶進寺裡,也不知是好是歹。」

  陸漸冷笑道:「你們毆打一個老人,又是好是歹了?」心悟皺了皺眉,轉頭道:「心緣,你們又打老蠢貨作甚?住持不是叮囑過麼,叫你們別打他了。」

  心緣便是先前四僧的首領,此時怒氣未消,大聲道:「心悟師兄你不知道,前幾日香積廚裡鬧賊,丟了方丈的素八珍,性智師伯的雪芽茶和方柿餅,性明師伯的玉糝羹,最可惡的是,性海師叔身子向來不好,要六和人參湯調養,這湯六蒸七濾,熬來不易,竟也被人喝了個碗底朝天。為此,廚房裡的師兄弟都被性明師伯責罰,各打一百戒尺。咱們氣不忿,整晚守候,不僅一無所獲,點心茶湯丟失如故。於是大夥兒疑神疑鬼,有的說來了狐狸大仙,有的說是怨鬼作祟。我卻有些疑心,三祖寺禪宗祖庭,怎麼會來這些妖邪……」

  心悟點頭道:「這話說得極是。」心緣得他誇讚,聲調越發激憤:「師兄也知道,這老蠢貨一貫鬼鬼祟祟。我原本就對他有些疑心,只苦於沒有證據。方才可好,心通師弟親眼瞧見他踅進廚房,將為性海師叔準備的桂花蓮子羹偷了出來,這一下算是人贓並獲,他害咱們挨打,咱們打還他,又有什麼不對?」說罷搶上兩步,從地上撿起那個白瓷大碗,捧到心悟鼻尖,冷笑道:「贓物在此,師兄請看。」

  心悟嗅了嗅,碗中桂花香氣猶存,頓時冷笑道:「果然是桂花蓮子羹,老蠢貨真的作賊了,須讓明慧師叔知道,好作定奪。」

  陸漸心中不勝吃驚:「無巧不巧,我竟到了三祖寺中?」瞥了瞥那啞僧,心頭又沉:「早知那羹是盜來之物,我也不吃了。這老人作賊,全是為我,如何讓他受罰?」便一揚聲向心悟道:「這位大師,能否商量。」

  心悟道:「商量什麼?」陸漸正色道:「蓮子羹是這位大師偷的,卻是我吃了,他年紀老大,經不起折磨,若要責罰,只管罰我。」

  心悟打量他一眼,大有疑色,忽而冷笑道:「你這人真是濫好心。依寺規,犯偷戒者,先打三十戒棍,瞧你病懨懨的,別說三十棍,兩三棍也承受不起。再說了,責罰與否,我說了不算,還需戒律院作主。」

  陸漸道:「那麼容我和戒律院的大師商量。」眾僧見他恁地固執,均露詫色,心悟皺眉道:「也罷,你們看著他倆,我去戒律院稟告。」說完逕自去了。

  群僧拄棍而立,虎視眈眈。那啞僧卻如不覺,又舉刀劈柴。心緣冷笑道:「老蠢貨,還劈個屁柴?老實呆著,過陣子有你好看。」但見那啞僧砍柴不輟,不覺心中氣惱,舉起棍子,去掃他立起的木柴,誰知那木柴看來細弱,卻似從地裡長出來,心緣連掃兩下,竟然紋絲不動。那啞僧卻抬起頭,沖他咧嘴直笑。

  心緣本是寺內火工僧人,不修禪理,性子粗鄙,只當那啞僧嘲笑自己,怒從心起,啐道:「老蠢貨,敢笑你爺爺?」一棒掃將過去。陸漸立在近旁,斜斜出指,挑中木棒,心緣虎口倏熱,棍子立時脫手。他莫名所以,驚叫道:「小雜種撒潑,大家並肩子上。」

  眾僧人哄叫一聲,舞起棍棒,撲了上來,陸漸正要抵擋,不期然一陣乏意湧上來,身軟難禁,眼睜睜瞧著棍棒揮來,自己手不能抬,足不能動,連中兩棒,翻倒在地。

  心緣見打翻了他,驚喜不勝,叫道:「這老蠢貨害咱們挨板子,先揍他出氣。」眾僧哄然應命,亂棒齊下,那啞僧連挨數棒,卻苦於不能叫喊,唯有雙手抱頭,身子亂滾。

  陸漸目眥欲裂,也不知從哪兒生出一股蠻勁,猝然掙起,張臂攔在啞巴老僧身前,霎時棒如雨落,盡落在他頭上肩上,陸漸胸中血氣上沖,一股腥甜湧至喉間。

  這當兒,他忽覺小腹丹田處微微暖熱,旋即一股如火勁氣騰地升起,如火山迸發,擴至全身。身後眾僧不知有異,棍棒紛落,擊中陸漸背脊,驀然間,驚呼聲迭起,眾僧虎口劇痛,棍棒如出巢的鳥兒,爭先恐後,竄上半空。眾僧人卻如斷了線的風箏,拋飛丈外,掙扎不起。

  棍棒及身,陸漸不覺痛楚,心中驚訝,轉身望去,但見眾僧躺了一地,咧嘴呻吟。他也不知發生何事,掉頭再瞧,卻見那啞巴老僧抱手坐在牆角,張口大笑,逍遙看戲。

  陸漸正覺不解,數丈外大櫟樹後傳來一聲輕咳,似乎藏有他人。陸漸趕到樹後,卻又空空如也,不由忖道:「莫非有高人藏在樹後,出手相助?」驚疑間,忽聽一聲厲喝:「發生什麼事?」陸漸掉頭望去,心悟與一名身著白袍的少年僧人快步如飛,趕了過來。

  心緣不待陸漸開口,搶先叫道:「心悟師兄,這賊子想帶老蠢貨逃走,大夥兒攔不住他。」陸漸見他公然顛倒黑白,怒不可遏。心悟卻是信以為真,瞪視陸漸,驀地後退一步,左掌橫胸,右手下垂,擺出一個拳架。

  那白袍僧瞧地上眾人一眼,合十歎道:「偷盜已是罪過,事後潛逃,傷害守者,可謂罪加兩等。」陸漸氣惱已極,叫道:「大師,我……」話音未落,那白袍僧手掌猝翻,向他心口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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