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滄海Ⅲ | 上頁 下頁
四十三


  這一下猝然而發,十分狠辣,但陸漸也非吳下阿蒙,一瞥之間,已將爪勢看清,方要拆解,不料那酸軟感不早不晚,二度湧至,陸漸手抬一半,便覺無力,被那白袍僧一爪制住要穴,周身麻痹,不能動彈。

  「好一招『雕龍爪』!」心悟撤去拳架,呵呵笑道,「心空師弟精進神速,可喜可賀。」

  「師兄過譽了。」白袍僧偷襲得手,心內卻甚為不解,方才他見地上眾僧情形,只當陸漸必有驚人藝業,是故這一招「雕龍爪」藏有許多奇妙後著,此時一抓而中,反而出乎意料。心空驚疑之餘,微感失落,略一思索,說道:「心悟師兄,若只是偷盜飲食,戒律院懲戒便可,如今傷了這許多同門,須得告知住持才是。」

  心悟知道這師弟年紀雖輕,卻是戒律院首座的得意弟子,深受長輩看重,當下著意巴結,笑道:「貧僧唯師弟之命是從。」

  心空瞥他一眼,微笑道:「別人自稱貧僧還可,心悟師兄掌管寺中廚膳,私房最多,又何必自輕。」心悟面皮微紅,苦笑道:「師弟怎也來取笑貧僧?」心空笑道:「怎麼取笑?上個月下山買人參……」

  心悟忙接口笑道:「那筆賬已過去了,這樣罷,好師弟,改日我備兩盅素酒,咱們好好聊聊。」心空一笑,心道:「還算你有見識。」當即不再多說,俯身察看眾僧情形,卻見個個筋骨酸軟,氣力全無,心空猜測不透,驚疑起來,盯著陸漸道:「你用了什麼武功?」

  陸漸道:「我沒用武功,原本是他們毆打這位老人家,我看不過去,用身子擋了兩棒,但他們為何變成這副樣子,我也不知。」

  心空不覺失笑,問道:「這麼說,他們打你,反倒傷了自己?」陸漸點頭道,「适才我聽見那棵樹後有人咳嗽,或許是那人出的手。」

  心空、心悟相視而笑,均是一般心思:「這人模樣看來老實,卻會編些鬼話兒騙人。」當下心空叫來幾名戒律院弟子,將陸漸用鐵鍊鎖了,又叫人扶著受傷弟子,押著啞僧,共往方丈。啞老僧始終一臉懵懂,左顧右盼,不明所以。

  到了方丈,心空先入稟報,才將眾人引入。方丈內四壁皆空,僅設一榻一幾。檀木矮幾上燃一爐香,沏一壺茶,碾一硯墨,攤一卷經。幾後坐一老僧,鬚髮半白,清臒慈和,他左側也坐一名老僧,體格魁偉,目光淩厲。

  心空先將前情後果說了,採用的自然是心緣的說法,陸漸由他話中聽出,清臒老僧是三祖寺住持性覺,魁偉老僧則是戒律院首座性明。

  性覺不動聲色,默然聽罷,忽道:「帶傷者來。」心悟將心緣帶到他面前,心緣淚眼婆娑,歪嘴耷眼,模樣兒甚是可憐。性覺將手搭上他經脈,長眉一挑,若有訝色,想了想,伸掌按上他頭頂,心緣但覺百會穴突地一跳,一股熱流走遍全身,頓時酸癢難耐,啊呀一聲,高高跳起。

  性明脾性暴烈,見狀喝道:「孽障,住持面前,也敢放肆?」心緣唬得面如土色,竟忘了身子已能動彈,雙腿發軟,撲通跪倒。

  「不怪他。」性覺搖了搖頭,徐徐道,「他被人以沛然大力衝擊五臟,震動奇經,故而癱軟不起,我以內力為他導引經脈,牽動五臟,故而有此異征,不足為怪。」

  性明神色稍緩。性覺又道:「心悟,你將其他傷者帶至藥師院性智師弟處,傳我法旨,請他療治。」心悟領旨去了。性覺轉眼顧視陸漸,半晌不語。性明卻忍不住高聲道:「住持,此事如何裁奪,還請示下?」

  性覺微微一笑,道:「師兄乃戒律院首座,執掌刑罰,你先說說,如何定奪。」性明道:「依老衲看來,聾啞和尚屢犯偷戒,理應重責三十戒棍,以儆效尤。至於這少年人,大膽行兇,傷我僧眾,但因為不是本寺中人,當以繩索捆綁,移交官府處置。」

  他這番判詞十分嚴厲,殊無出家人的慈悲之心。陸漸心中不平,欲要申辯,卻又覺此事太過古怪,欲辯忘言,甚是煩惱。性覺卻笑了笑,搖頭歎道:「性明師兄,你好糊塗。」性明一愣,道:「住持此話怎講?」

  性覺道:「偷盜之事,我方才知道。盜亦有道,由偷盜之物,足見偷盜者的性情。素八珍、雪芽茶、方柿餅,玉糝羹、六和人參湯,均是珍貴茶點,這偷兒專偷此類,足見於飲食一道鑒賞頗精,乃是一位雅賊。」

  「雅賊?」性明濃眉軒舉,微微驚訝。

  「不錯!」性覺道,「何止是雅賊,活脫脫就是一位愛挑嘴的千金小姐。眾人皆知,聾啞和尚再也粗蠢不過,即便入廚偷食,也是見飯吃飯,見粥喝粥,哪有這麼挑剔的?故而依老衲看來,桂花蓮子羹或許是聾啞和尚偷吃的,但之前的幾樣茶點,卻未必算在他頭上。」

  性明沉吟道:「依住持之見,難道賊子另有其人?」

  性覺道:「老衲也是猜測,但有疑點,便不可倉促定罪。」性明點頭道:「住持言之有理。」

  陸漸不由暗暗點頭,心道這性覺身為住持,確有過人之處,剖析斷案,合情合理。轉眼再瞧,聾啞和尚渾無所覺,只將手伸入懷中,拈出一隻只蝨子,掐死了丟在地上,陸漸不覺暗歎:「敢情這和尚不只是啞巴,更是聾子,委實可憐極了。」

  性明見聾啞和尚公然捫虱于方丈之中,傷生害命,污穢禪門,端的肆無忌憚,他心中慍怒已極,開口欲罵,忽又悟及此公兩耳俱聾,性情混沌,即便咫尺雷鳴,狂暴驟至,於他也不過蕙風和雨,渺不沾身。想到這裡,這一口氣竟發洩不得。

  這時忽聽方丈外傳來一陣咳嗽,撕心裂肺。性覺不禁眼皮微抬,笑道:「性海師弟麼?好久不見,快請進來。」

  伴隨咳嗽之聲,方丈外踱進一名僧人來,鬚眉稀疏,骨瘦如柴,面皮白裡透青,他胸口起伏一陣,勉力合十道:「性海,咳,問,問住持安好。」性覺溫言笑道:「這兩月我忙於寺務,不曾探望於你,你的病可好些了麼?」性海苦笑道:「老樣子了,怕是好不了啦。」性覺也歎一口氣,道:「師弟不要灰心,請坐一坐,容我問幾句話兒,再和你一敘。」

  性海坐下時,有意無意,瞥了陸漸一眼,複又耷下眼皮,輕輕咳嗽。性覺也注視陸漸半晌,慢慢道:「小檀越與魚和尚有何干係?」方丈中人聽得這話,均是心頭劇震,目光齊刷刷射向陸漸。

  陸漸微覺驚訝,但也並非十分意外,點頭道:「住持也識得那位大師麼?」性覺點頭道:「金剛一門,自花生大士以降,均曾駐錫我寺,輝耀三祖道庭。老衲早年曾蒙魚和尚點化,略識金剛神通。方才小檀越制住心緣一干人,用的正是『大金剛神力』,這門神通,一脈單傳,小檀越既已學會,必和魚和尚大有干係?」

  陸漸大為不解,尋思道:「我傷病纏身,怎麼還能使出『大金剛神力』?即便是『大金剛神力』,我也只練成一十六相,如何能夠一招不發,便震飛僧人的棍棒,封住他們的經脈?」他越想越驚,呆怔無語。性覺注視他半晌,又問道:「小檀越,可有什麼苦衷麼?」

  「苦衷卻沒有。」陸漸歎了一口氣道,「魚和尚大師于我確有大恩,他坐化前,托我將他的舍利帶到貴寺安放。」

  霎時間,眾僧均露震驚之色。「什麼?」性海失聲道:「魚和尚死了 ……」驀地逆氣上沖,連聲咳嗽,一張青白面皮漲成紫色。性覺眼中訝色卻是一閃即逝,寂然半晌,說道:「心空,你解開檀越枷鎖。」

  心空入寺較晚,不知魚和尚是何方神聖,但瞧眾前輩神情,心知此人必然不凡,陸漸倘若與之有關,便是本寺貴客,自己唐突了他,大大不妙,心中惴惴不安,慌忙解開陸漸的鐵索。

  陸漸自懷中取出盛放舍利的錦囊,捧至幾前。性覺伸出瘦骨棱棱的五指,撫摸錦囊,一雙長眉微微顫抖,驀地閉了雙眼,歎一口氣,道:「這位檀越,如何稱呼。」

  陸漸道:「小子陸漸。」

  性明冷哼一聲,驀地高叫道:「金剛神通,一脈單傳,按理說,魚和尚坐化,應由他徒弟不能和尚送回舍利,怎麼卻是你來?」眾僧均露疑色。

  陸漸搖頭道:「不能和尚已經死了。」當下將不能和尚叛佛入魔,終被誅滅的經過說了。說罷,方丈內一陣沉寂,過得半晌,性覺幽幽嘆息,連連搖頭,道:「陸檀越,除了送舍利來本寺,魚和尚還有什麼交代?」

  陸漸搖頭道:「再沒有啦。」性覺目光一閃,複又黯然。性海則捂著嘴,咳嗽不已,陸漸聽他咳嗽,胸中亦隱隱作痛,當即起身道:「舍利送到,魚和尚大師遺願已了,小子也當告辭了。」說著站起身來,瞧了聾啞和尚一眼,見他兀自摸索蝨子跳蚤,眉開眼笑,自得其樂,不覺心中難過,施禮道:「性覺大師,我有一事相求,還望大降慈悲,應允則個。」

  性覺目視舍利,心神不屬,聞言抬頭道:「檀越請說。」陸漸說道:「這位聾啞大師偷取桂花蓮子羹,全是為我,請你不要責罰於他,倘若定要責罰,小子情願代他受罰,挨這三十戒棍。」他此時身子極弱,若挨三十戒棍,必然送命,但他既知道絕症無救,自輕自賤,不將生死放在心上,故此不惜送掉性命,也要替這老僧頂罪。

  性覺神色似驚非驚,注視陸漸半晌,忽而笑道:「這乃小事爾。性明,金剛一脈對本寺有恩,沖魚和尚的面子,聾啞和尚偷盜之事,從此不予追究。」性明合十道:「謹遵法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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