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滄海Ⅲ | 上頁 下頁 |
四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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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二人這番對答,旁人聽在耳內,無不膽戰心驚,迸出一身冷汗,寧凝更是忐忑不安,隱隱覺得有一件大事就要降臨到自己頭上,身子不自禁發起抖來。 卻聽沈舟虛續道:「我率眾檢視峽中,並未發現一個活人。正想掩埋屍體後離開,忽聽一陣小兒哭聲,雖然微弱,卻很清晰。沈某循聲前往,只見越師妹背靠岩壁,已然斷氣,雙腿折斷,兩臂佈滿刀痕,模樣十分可怖。而那啼哭聲恰是來自她身後。我命人將越師妹遺骸挪開,卻見她身後有一個小小凹穴,穴中藏了一個不到兩歲的嬰兒,小臉煞白,已是奄奄一息……」 說到這裡,沈舟虛頓了一頓,凝目望去,只見寧不空臉色鐵青,額上青筋暴起,右手握著小駑,陣陣發抖,左手則緊攥拳頭,指甲深深陷進肉裡,聽他停頓,忍不住上前一步,厲聲道:「後來,後來又怎樣?」 沈舟虛歎了一口氣,繼續道:「我當時便很奇怪,滿峽的大人都已喪命,為何這小孩兒卻還活著。細細查看,方知緣由:越師妹不愧是火部之秀,神通不凡,當時峽上炮石齊下,她也並未立時喪命,只被落石砸斷雙腿。那孩子身子幼小,被她藏在凹穴之中,竟也逃過一劫。當時峽中的火部弟子不是立時送命,便是身負重傷,很快死去;眾人之中倒以她傷勢最輕,只是火部突遭襲擊,事先也沒準備乾糧飲水,峽中又盡是石塊,絕無水草。越師妹初時尚能以乳汁餵養那嬰兒,日子一長,她身受重傷,又未進食,乳汁也隨之沒了。那孩子饑餓起來,啼哭不休。越師妹心急之下,竟想出一個非常法子,用匕首割破血脈,以自身鮮血餵養那嬰兒……」說到這裡,眾人齊齊驚呼,寧凝臉色更是煞白如紙,寧不空神色陰沉如故,面肌跳動數下,驀地仰首向天,嘎嘎怪笑,笑聲中怨毒之意,充塞四周,令人不寒而慄。 「饒是越師妹內力精深,這放血飼兒也是要命之舉。」沈舟虛仍是不動聲色,從容續道,「但不知因何緣故,她竟然支撐了足足四日,直聽到峽口木石滾動,方才斷氣,想是彌留之際,頭腦不清,又怕我們傷害女兒,是以心中猶豫,竭力挪動身子,擋住了岩穴,天幸那孩子餓得厲害,哭將起來,才被沈某發現。越師妹死時,雙臂佈滿刀痕,有幾條刀痕宛然新割,可卻是白慘慘的,半滴鮮血也沒流出,可以說,越師妹並非死于落石,而是死在失血太多,若不然,以她的內力修為,撐過四日,並非難事。唉,說起來,沈某一生,當真佩服過的只有兩人,第一個便是萬歸藏萬城主,第二個麼,便是越方凝越師妹了。」 說到這裡,他轉過身子,直直盯著寧凝,一字一句道:「所謂捨身救女,大義感人,凝兒,若無令母捨身相救,你這小小嬰孩,早就死在落雁峽了。」 甯凝面白如紙,小口微張,忽地微微一晃,便軟了下去。陸漸在她身邊,急忙將她扶住。甯凝定定望著沈舟虛,虛弱道:「主……你,你說什麼?」 沈舟虛一指寧不空,笑道:「還不明白麼?這位甯先生就是你生父。你名叫寧凝,只為紀念令母罷了。」 寧凝身子輕顫,轉頭望去,只見寧不空面色灰敗,死壞眼珠在眼皮下連連滾動,心中顯然激動已極。沙天洹注視寧凝半晌,忽地歎道:「甯師弟,這孩子的眉眼,真肖似越師妹呢…… 寧不空聽到這裡,身子微動,幾欲一步跨出,可終究止住,吐了一口氣,那張弩緩緩垂下去,冷冷道:「沈瘸子,你將她……煉成劫奴?」 沈舟虛淡淡一笑,道:「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與甯師弟交手,沈某豈能不留後著?」 寧不空深知「無主無奴」的道理,今日即便占得上風,殺死沈舟虛,卻也無異于殺死女兒。沈舟虛這一計端的狠到極處,令自己有仇難報,反為所制,饒是他智計百出,此時內心也如千絲牽連,混亂不堪,面色青白不定,身子僵如石雕一般。 陸漸只覺寧凝身子冰涼,伴著陣陣顫抖,心知她胸中的悲苦激動,已非言語所能形容,不由既憐且怒,轉眼怒視沈舟虛,心裡對這瘸腿男子厭惡至極。沈舟虛此舉,原本不過是要擾亂寧不空的心境,但為這一點陰謀,竟不惜將寧凝置於絕境。要知十多年來,甯凝對沈舟虛夫婦敬愛有加,甘為劫奴,報答養育之恩,誰知這所謂的恩人,卻是害死母親、讓自己骨肉分離的大仇大敵,這一來,不啻于天翻地覆,任是誰人,也難承受。 猛然間,陸漸只覺寧凝奮力一掙,將他推開。陸漸一怔,只見她踉踉蹌蹌,往山中狂奔。陸漸急叫一聲:「甯姑娘……」竟然不顧傷勢,奮力追趕上去。 沈舟虛眉頭微皺,喝道:「攔住他們!」餘下四名劫奴與甯凝素來友好,乍逢此變,心中既是震驚,又暗暗為她不平,是故聽到號令,均是裹足不前,眼瞧著甯凝、陸漸一先一後,消失不見。 陸漸一邊追趕,一邊呼喊,寧凝卻不曾回頭。這麼追趕兩裡,山路越發迂深,行來不勝艱難。陸漸心跳氣促,熱血貫腦,雙腿如灌陳醋,又酸又沉,驀地踢著一根藤蔓,咚的栽倒,爬起時,竟已不見了寧凝的影子。 陸漸心急如焚,尋思道:「甯姑娘傷心欲絕,會不會自尋短見?」一念及此,不知哪裡來的氣力,猛地撐起,鑽出一片樹林,卻見空山寂寂,白雲相逐,鳥獸藏蹤,人跡也無,偌大一座天柱山,也不知寧凝去了哪裡。 陸漸身子發軟,扶著樹木,連連咳嗽,心中暗恨身子不濟:「也不知我還有幾日好活,唉,可恨死也罷了,卻有許多心事未了,叫人不能甘心。」想著咳嗽一陣,竟又咳出血來,陸漸慘然一笑,不由暗歎:「我自身難保,別人如何如何,又哪兒管得了許多?」可一轉念,又想道:「若無甯姑娘,我屍骨已寒。如今她遭受這般變故,我怎能棄她而去?即便無力幫她報仇,說幾句安慰的話兒,也是好的。」想著又打起精神,扶著樹木山石,向前挪去。 如此漫無目的,走了時許,陸漸腿沉如鉛,沿途咳出大口鮮血,頭腦漸漸迷糊起來,唯有一個念頭縈繞不去:「我死了麼?死了,死了……」這時間,一陣梵鐘傳來,震山蕩谷,餘韻悠長。陸漸頭腦為之一清,不自覺循聲走去,穿過一座山谷,忽見群巒湧翠,流泉噴珠,山水之間,擁著一座巍然古寺。 陸漸見水,頓覺口中乾渴,走到水邊,正要俯身,不期然眼前暈眩,一頭紮入泉水,再無知覺…… 不知過了幾時,那洪鐘忽又長鳴震耳。陸漸神志略清,睜開雙眼,入眼處卻是一張醜怪面皮,頭腦光光,雪白長眉垂至顴骨,鼻子原本挺直飽滿,如今卻只剩半個,一道刀疤如血紅蚯蚓,從鼻至嘴,整張臉也被拉扯得歪了。 那怪人見他醒來,不勝歡喜,咧嘴直笑,那張臉自也越發醜怪。陸漸吃驚道:「你,你是誰?」 那人卻不答話,雙手亂揮,眉開眼笑,陸漸見他舉止怪異,不覺怔忡,又見他灰袍光頭,一派僧人裝扮,想到昏迷前所見廟宇,心想這人當是廟中僧侶,或許自己昏倒泉邊,便是得他搭救,當即肅然道:「多謝大師相救。」 那老僧盯著他嘴唇翕動,神色茫然,想了想,從旁拿起兩個黑乎乎的窩頭,送到陸漸嘴邊,這窩頭三分是面,七分是糠,本就難吃已極,陸漸傷後脾胃又弱,吃了半口,便吐將出來。 那老僧呆了呆,揮揮手,忽又一陣風奔出門外。陸漸有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沉吟片刻,欲要起身,卻又覺身子無力,只得躺下。 不一時,忽聞桂花香氣,轉眼瞧去,那老僧快走快腳鑽進房裡,手捧一大碗熱騰騰的白米粥,來到床前,以湯匙喂入陸漸口中,陸漸嘗了半口,但覺滋味甜美,摻雜細碎蓮米,粥內糖水是桂花蜜制,甜美之外,別有一絲馥鬱香氣。 那老僧見陸漸咽下,張嘴直笑,這時陸漸驀地發覺,老僧口中舌頭只剩半截,頓時大悟:「無怪他不說話,敢情竟是啞巴。」心道這老僧也不知因何緣故斷了舌頭,不由深深憐憫起來。 那老僧渾不覺陸漸的心事,只顧勺了甜粥,送入陸漸嘴裡。陸漸脾胃不佳,吃了小半碗,便已飽足,當下說道:「大師,弟子飽了。」那啞僧轉動眼珠,仍勺米粥,送入他口,陸漸不便推拒,又吃兩口,胸腹脹懣,委實不能再吃,只得又道:「大師,在下飽了。」 那啞僧仍如不聞,笑眯眯又勺粥送來。陸漸無奈,閉口不納,那啞僧無法送入,便轉過碗,如風捲殘雲,將剩下的米粥吃了,一轉身,又出門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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