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滄海Ⅲ | 上頁 下頁


  「至於五尺長刀,更易對付。」戚繼光續道,「我軍槍矛雖短於敵軍槍矛,但比倭刀為長;我軍鳥銃射程數十步,比敵軍鳥銃為短,但比倭刀,卻又為長。依小將之見,應以槍矛陣當其刀鋒,鳥銃隨後射擊,遠近相得,賊軍長刀一鼓可破。」

  「這主意甚好。」沈舟虛驀地拍起手來,「如此一來,敵軍有三般陣勢,我也有三般陣勢,抑且般般長於敵軍,以長制短,絕無敗理。只不過,雖有必勝的陣勢,還需高明將帥,才能駕馭,戚參將可有上好人選麼?。」

  戚繼光一愣,忽地緊握雙拳,長歎一聲。沈舟虛道:「戚參將何故嘆息?」戚繼光正覺懊惱,聞言衝口而出:「歎我此身不祥,不能為國殺敵。」

  胡、沈二人相視而笑,胡宗憲忽道:「戚繼光聽令。」戚繼光一愣,拜伏於地。

  胡宗憲徐徐道:「我命你統帥三軍,對敵汪直,若能破敵,免你兵敗之罪。」

  戚繼光聽令,只疑身在夢中,嗓子一堵,幾乎兒落下淚來。但他心志剛毅,須臾便有決斷,長吸一口氣,徐徐吐聲道:「請恕小將無禮,我待罪之身,統帥三軍,何能服眾?還請大人不吝,賜我斬將之權!」

  沈舟虛不覺失笑:「好傢伙,擔此重任,非但不加謙讓,竟還得寸進尺麼?」戚繼光道:「先生此言差矣,為國為民,又何須謙讓?」

  「好個為國為民,何須謙讓!」胡宗憲微微一笑,從腰間摘下一口長劍,說道,「這口尚方劍是聖上所賜,本督轉借與你,若有將領不服調遣,與我臨陣斬殺,無須寬赦。」

  戚繼光鄭而重之,拜了三拜,接過尚方劍,挺然起身,大步走下城去。

  天色漸亮,隱隱雞聲中,景色漸次分明起來:野曠山遠,滿目皆綠,雲樹生花,若幻若真,一條碧水曲折如帶,繞過城池,宛然東流。

  然而南京外郭上,卻是激戰方酣。陸漸守著石階,左攥巨鐮,右握鐵鍊,要麼左鐮奪兵,右鏈傷人;要麼右鏈奪兵,左鐮傷人;交替施為,所向披靡。金勾鐮即便做夢,也料不到自家兵刃,竟能發揮如此威力。

  甯凝得陸漸護佑,刀槍箭弩,均不能近,當下游目四顧,但凡瞧見鳥銃,便發出「瞳中劍」,倭人要麼銃管炸裂,要麼火繩自燃;更有甚者,正填鉛丸,銃口對著臉面,忽來一聲爆鳴,後果可想而知。薛耳依舊操練本行,倭將擊鼓,他便敲鑼,倭將敲鑼,他便擊鼓,擾得倭軍叫苦不迭,偏偏號令早已習練精熟,變換不及。

  這三人從未配合,這當兒結成一隊,卻如天造地合,倭軍每每攻上城頭,又被盡數趕下,反復數次,始終寸步難進。外郭上官軍敗卒本已潰不成軍,見此情狀,大受鼓舞,紛紛引弓挺矛,重振旗鼓。

  倭軍困獸之鬥,捨命拼死。卻不料陸漸身處生死戰場,拼鬥越是激烈,對這「奪兵之術」領悟越深,初時只是奪人兵器,鬥之彌久,不但奪取兵器,更能運用敵方兵器,反轉傷敵。再鬥時許,他又發奇想,敵人本身手握兵刃,實則也與兵刃相連,對手、敵刃、我刃,三者相連,豈不又是一件全新「兵刃」。

  念頭一起,陸漸便加嘗試,勾住一把長刀,潛運奇勁,力圖駕馭對手,但見那持刀倭軍應著自己心意,仿佛醉酒一般,身不由主撞翻幾人,一個蹌踉,跌下城去。陸漸妙想成真,喜不能禁,反復施為,越覺奇趣盎然,酣暢無比。

  如此一來,倭軍更難取勝,士氣大挫,忽地發一聲喊,如潮水般退將下去。

  陸漸傲立城頭,望著倭軍退卻,不由松了一口氣。這時間,忽覺大腿、肩膊熱辣辣的,他隨意一摸,竟然滿手是血。陸漸大為吃驚,定了定神,才恍然明白過來,自己縱然神乎其技,身處這般混戰,也難保不受傷損,只是酣戰之中,未能知覺罷了。

  但這一痛將起來,竟是不可收拾,陸漸咬牙挪到城垛邊坐下,撕開褲管,正想察看,忽聽細碎足音,眼前多了一雙繡鞋,鵝黃緞面上點綴幾朵雪白小花。陸漸不覺抬起頭來,只見寧凝眼似秋水,正靜靜望著自己。

  陸漸急忙捂住傷處,欲要起身,寧凝卻伸手將他輕輕按住,從袖間取出一方手帕,俯身攢去傷口血污,陸漸羞不可抑,忙道:「甯姑娘,髒,髒得很,我,我自己來。」

  寧凝低頭不語,眉間頰上卻染了一抹嫣紅,就如出水荷花,秀麗天然。拭去血污,她又撩起衣衫,撕下雪白內衣,包紮傷口,治完腿傷,再治肩膊,從頭至尾,她始終一言不發,陸漸便要婉拒,也不知如何開口,只得任她擺佈。待得包紮完畢,他已出了一身透汗,比起生死搏殺,這一陣似乎更費心力,當下支吾道:「甯,甯姑娘,多,多謝……」

  話音方落,寧凝忽地起身,走到石階前,望著遠方,靜靜出神。此時旭日光華,灑遍城頭,這女子籠罩其中,渾身也似發出淡淡光芒。陸漸瞧在眼裡,忽覺哀惋不勝:「我這粗蠢男子也罷了,這樣的女孩兒,怎麼也是劫奴呢?」想到這裡,對沈舟虛好感全無,竟有幾分痛恨起來。

  忽聽城下倭軍喧鬧。陸漸定眼望去,數百倭人手持朱槍,登將上來。陸漸一縱而起,叫道:「甯姑娘,快到我身後來。」寧凝轉眼瞧來,目光盈盈,步子卻不稍動。

  陸漸急道:「你不害怕麼?」寧凝輕哼道:「你呢,你害不害怕?」二人相遇,她始終默然,突發此問,陸漸甚覺訝異,想了想道:「我也怕的,但朋友說,誰得外郭,誰是贏家,我怕倭寇會贏,即便害怕,也顧不得了!」

  他說得一本正經,眉宇間卻流露出幾分憨氣。寧凝見了,不禁莞爾,恰如羞花初綻,玉鏡新磨,分外明豔動人。陸漸與她相識,頭一回見她流露如許歡容,不覺瞧了一呆。寧凝也還醒過來,雙頰如染蔻丹,輕輕啐道:「你,你這人呀,真是,真是討厭……」

  陸漸大感不解:「我怎麼討厭了!」此時間,忽見倭軍齊刷刷停在二十步外,一掄胳膊,百十根槍矛如狂蜂出巢,洶湧射來。

  陸漸搶上一步,擋在寧凝身前,巨鐮一掄,槍矛近身,便被奪下。倭人擲罷標槍,忽又一蹲,身後冒起百餘名弓弩手,羽箭如雨射來。

  陸漸右手鐵鍊畫一個大圈,左手鐮刀畫一個小圈,圈中有圈,大小相疊,無論長羽短箭,弓箭弩箭,進入其中,便被奪去。

  陸漸也被打出火氣,驀地高叫道:「射夠了麼?也瞧我的。」俯身抓起一支朱槍,使一個「我相」,扭轉身形,嗖的一下,朱槍貫穿一名倭人心口,去勢不衰,又刺中身後倭人,接連洞穿五人,槍勢才衰。

  那五人被串成一行,雖已隕命,兀自佇立。群寇面面相對,石階上倏地鴉雀無聲。陸漸又抓起一杆長矛,方才作勢,倭軍忽發一聲喊,掉轉身形,連滾帶爬,逃下城去。

  陸漸望著群寇背影,呆了呆,驀地縱聲大笑。寧凝奇道:「你笑什麼?」陸漸笑道:「我笑自己呢,我竟沒想到,他們也會怕死的!」甯凝聽了,默然不語,只是身子輕顫,陸漸不由轉頭去瞧,卻見她一手捂口,眼含笑意,冷不防陸漸回頭,不覺轉喜為怒,狠狠瞪他一眼。

  陸漸暗自納悶:「這女孩兒真是奇怪極了,一會兒對我友善,一會兒又惱我得緊……」迷惑間,忽聽一聲炮響,抬眼望去,內城中殺出一飆人馬,當先一人跨坐馬上,甲胄鮮明,挺直如槍。陸漸瞧得清楚,端的又驚又喜,脫口叫道:「戚大哥。」

  此時天光大亮,兩軍對圓,陣勢分明。倭軍旌旗搖動,嘩啦啦千支朱槍齊舉,茂若密林,長刀揮舞,白茫茫一片。官軍不過數千,陣勢很是奇怪,有的拿著長長旗杆,有的拿著鳥銃長矛,還有幾匹馬車,拉著鐵炮,看上去參差不齊,不倫不類。最奇的卻是大小將官身邊,均有一名小校,紅巾包頭,手持大刀,目光炯炯,厲如鷹隼。

  戚繼光馬一盤旋,令旗忽舉,哄然聲響,手持旗杆的官軍沖出陣外,兩人一旗,向著倭軍朱槍陣亂攪亂捅,旗杆長者五丈,短者也有三丈有餘。霎時間,兩軍一交,倭軍盡被捅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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