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滄海Ⅰ | 上頁 下頁 |
三十八 |
|
織田信長笑道:「陸漸啊,你救了阿市,功勞很大。我論功升你為奉行,隨侍我左右如何?」 陸漸不由一呆,阿市此時已換過衣衫,在堂後聽到二人對答,奔出喜道:「陸漸,還不快些拜謝大哥。」 陸漸搖頭道:「我不做奉行。」織田信長不悅道:「你嫌官位太小嗎?」 陸漸道:「爺爺從小便對我說過,無論如何,不能做海賊倭寇,織田家雖不是倭寇,卻是倭人。我乃唐人,絕不做倭人的官兒。」 說到最後兩句,陸漸嗓音陡揚,滿堂皆震。眾家臣紛紛低了頭,偷覷信長,但見他雙手握扇,面色陰沉已極。阿市花容失色,忙道:「哥哥,你,你別怪他,他傻乎乎的,什麼都不懂,待我慢慢地開導他,他就答應啦。」 織田信長聞言,神色稍緩,笑歎道:「也罷,陸漸,難得阿市這般看重你,盡說你的好話,我將她嫁給你如何?這樣你便可做我織田家的家臣了吧。」 眾家臣盡皆變色,阿市罕有絕色,眾人無不垂涎,只恨無緣得手,不料竟被陸漸奪魁。霎時間,數十道怨毒目光投射在陸漸身上,恨不能將之紮出幾個窟窿,有人更想:「大好一塊雀兒肉,卻掉進了狗嘴裡。」 阿市羞喜交迸,啐道:「大哥你盡會拿人尋開心,從今以後,我不理你了。」織田信長笑道:「好呀,你既然不答應,我便收回成命……」阿市羞急萬分,猛地起身,跌足道:「大哥壞死了,大壞蛋,我,我……」一急之下,眼淚已掉下來。 織田信長暗暗歎氣,他原想將阿市嫁與別國少主,以便連橫諸侯。但此時見她對陸漸情深如此,若是擇郎另許,只怕會鬧出事來。他本是狂放不羈之徒,雖說依照俗法,阿市與陸漸家世天差地別,不能婚配,而世俗常法在他眼裡,全都一錢不值。何況此人能殺天神宗,若得此人,勝得千軍,他從來惟才是舉,當即慨然許婚,眼見阿市發急,不覺笑道:「罷了,我跟你鬧著玩呢。」阿市這才止住哭泣,心知大事已成,狂喜難禁,忙忙轉身入內,卻又忍不住躲在屏風後偷聽。 卻聽織田信長笑道:「怎麼樣,阿市配你綽綽有餘,陸漸你也無話可說了吧。」 卻聽陸漸始終沉默,阿市心中焦急,暗暗罵道:「大白癡,歡喜傻了麼?」忽聽陸漸吐口氣,阿市芳心可哥,撲通亂跳,但聽他澀聲道:「織田國主,我不能娶阿市……」 阿市千算萬算,也沒算到會是這句,只覺雙目一眩,幾乎栽倒,天幸侍女及時扶住,隱隱聽得陸漸囁嚅道:「我有一個很喜歡的女孩子,除了她,我誰也不娶……」阿市心頭似被萬箭穿過,口中隱有腥鹹血氣,驀地兩眼一黑,失去知覺。 佛堂中寂靜如死,織田信長面上如罩青霜,眼中透出懾人凶光。 「情之一物,多誤世人。」寧不空忽地開口,「唐人有詩道:自古多情空餘恨。有情人也未必能成眷屬,更何況我這外甥另有所愛,與阿市公主難諧鴛夢,不足為奇。國主乃是通達之人,應當明白這個道理。」 織田信長喝道:「這個容易,將那個女子找來殺了,瞧他娶不娶阿市?」 寧不空失笑道:「這個只怕難了些,那女子遠在大唐,國主如何殺她?」織田信長怒極欲狂:「那便殺了這蠢小子。」寧不空道:「殺他卻容易,但只怕阿市公主更加傷心。」 織田信長聽得有理,雖在狂怒之際,竟也努力鎮定下來,哢嚓一聲,將手中摺扇折為兩段,厲聲道:「陸漸,你這顆首級暫且留下,別再叫我瞧見你,更不許出現在阿市眼前。」 陸漸拒絕婚事,心中歉疚,正要轉身離開,忽又想起一事,道:「織田國主,我和阿市回來時,瞧見了今川義元。」便將今川義元的話略略說了,似乎說出這些話,心中歉疚便能少上幾分。 織田信長聽罷,沉吟道:「桶狹間麼?」寧不空笑道:「勝敗之機已現,國主再不出兵,更待何時。」 這時間,一名家臣霍然站起,陸漸識得是佐久間信盛,只聽他厲聲喝道:「不空先生,你是何居心?出不出兵,那也是國主的事,輪得到你說嘴嗎?如今丸根、鷲津都已陷落,今川三萬大軍,正向清洲殺來,此時出兵,難道是嫌尾張國亡得不夠快嗎?」 寧不空道:「佐久間,你這話可沒志氣。」 佐久間冷笑道:「你們唐人當年被蒙古人打敗了,又有什麼志氣呢?蒙古人兩次征討日本,卻都被我們打敗了,說到志氣,我日本比你大唐強多了。就好比當年那個明太祖朱元璋,寫信給我良懷親王,要我國稱臣,結果良懷親王回信挑戰,全不賣朱元璋的賬,朱元璋縱然生氣,卻也無可奈何。」眾倭人聽得本朝快事,盡都連連點頭。 寧不空卻不著惱,微微笑道:「說到良懷給我朝太祖的那封回書,佐久間大人還記得嗎?不妨念來聽聽。」 佐久間信盛一愣,悻悻道:「那信又不是我寫的,哪記得那麼清楚?難道你又記得了。」 「不巧的很。」寧不空笑道,「寧某恰好記得,要我背給你聽麼?」佐久間信盛漲紅了臉,叫道:「好呀,你背呀,背不出的是狗屎。」說罷狠啐一口。 寧不空笑一笑,徐徐起身,悠然道:「臣聞三皇立極,五帝禪宗,惟中華之有主,豈夷狄而無君。乾坤浩蕩,非一主之獨權,宇宙寬洪,作諸邦以分守。蓋天下者,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臣居遠弱之倭,褊小之國,城池不滿六十,封疆不足三千,尚存知足之心。陛下作中華之主,為萬乘之君,城池數千余,封疆百萬裡,猶有不足之心,常起滅絕之意。夫天發殺機,移星換宿。地發殺機,龍蛇走陸。人發殺機,天地反覆。昔堯、舜有德,四海來賓。湯、武施仁,八方奉貢。 「臣聞天朝有興戰之策,小邦亦有禦敵之圖。論文有孔、孟道德之文章,論武有孫、吳韜略之兵法。又聞陛下選股肱之將,起精銳之師,來侵臣境。水澤之地,山海之洲,自有其備,豈肯跪途而奉之乎?順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相逢賀蘭山前,聊以博戲,臣何懼哉。倘君勝臣負,且滿上國之意。設臣勝君負,反作小邦之差。自古講和為上,罷戰為強,免生靈之塗炭,拯黎庶之艱辛。特遣使臣,敬叩丹陛,惟上國圖之。」 他朗誦已畢,佛堂中落針可聞,佐久間信盛固然羞怒交迸,座中倭人也是無不汗顏,自以為得意的良懷回書,座中倭人無人記得,反被這唐人一字不漏地背出,堪稱奇恥大辱。 但聽甯不空續道:「我太祖皇帝,以一介布衣,起於隴畝,卻將蒙古數十萬鐵騎逐出中原,光復華夏,日月永照,威德遠邁漢唐。良懷當時一介親王,既非將軍,也非天皇。卻敢下書向我太祖挑戰,不論成敗,膽識委實過人。其中有兩句話說得很好:倘君勝臣負,且滿上國之意。設臣勝君負,反作小邦之差。移到今日來說,今川義元號稱『東海第一名將』,以十倍兵力來攻,倘若滅了尾張,也不過理所當然;但若一不小心,反被尾張國所滅,卻是貽羞千年的大笑話。當年我太祖並非不敢攻打日本,怕的是,若一不小心,像蒙古人般遭遇神風,人死船沉倒不足惜,若是變成你國的笑話和談資,卻是大明朝永難洗刷的羞恥。」 他掃視諸將,揚聲道:「大夥兒都認為尾張國運將終了嗎?既如此,寧某倒願豁出性命,直搗今川腹心,或許一戰成功,讓今川義元留下無法洗刷的羞恥。這就叫做:順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 「說得好。」織田信長忽地拍掌大笑,站起身來,舞扇蹈足,跳起敦盛一番之舞,口中唱道: 「人間五十年,與天地相比,不過渺小一物。 看世事,夢幻似水。 任人生一度,入滅隨即當前。 此即菩提之種、懊惱之情,滿懷於心胸。 汝此刻即上京都,若見敦盛郎之首級……」 跳罷此舞,織田信長貫甲躍馬,獨自飛奔而去,諸侍童、家臣無不大驚,跨馬跟隨,緊跟著的是二百士卒。 織田信長馬不停蹄,沿途聚集起兩千兵馬,於次日午時,突然出現在桶狹間的狹長谷地,屢屢得勝的今川大軍志得意驕,正在午休,不及穿甲上馬,不及提槍發銃,便被織田軍沖得七零八落,屍橫遍野。是役,桶狹間的今川大營全軍覆沒,四十二歲的今川義元被織田信長取下了首級。二十七歲的織田信長則以少勝多,一戰成名,開始了統一日本的漫長戰爭。 佛堂中,織田家的侍童家臣俱已走盡,寧不空卻紋絲不動。陸漸忍不住問道:「先生不去嗎?」 甯不空淡然道:「勝負已分,我又何必去湊那個熱鬧?」陸漸奇道:「勝負已分,誰勝誰負?」寧不空道:「自你告訴今川大本營所在,今川家的末日便已到了。你雖不願做織田的家臣,但你今日之功于織田一家,卻是遠勝眾人。」 陸漸聽得發呆,忽聽寧不空道:「你隨我來。」說罷拄杖漫步而行,陸漸不知他心意,心懷忐忑,默然跟從。 走到寺後密林深處,寧不空駐足回身,伸出枯瘦大手,撫著陸漸的頭笑道:「乖孩子,你一向很聽我話,必然不會騙我罷?」 陸漸道:「我怎麼會騙先生呢?」寧不空歎道:「陸漸啊,你越來越不老實了。天神宗號稱日本第一劍客,以你的本事如何殺得了他?就算你借了劫力,但有借有還,要殺天神宗,得借多少劫力?別說你修為未深,劫力不足,就算劫力夠了,倉促間償還不了,你也早已死了,怎麼還能回到善照寺呢?」 陸漸雖知甯不空精明無比,卻不料他疑心動得如此之快。但覺那手移至喉間,微微一緊,不覺慌道:「先生,我答應過人的,不能說出他。」 「連我也不能告訴?」寧不空森然道,「原本普天之下,除了劫主,能封住『三垣帝脈』的人寥寥可數,你不說,我也猜得出來。只不過,陸漸啊,你若不告訴我實話,便是對我不忠,你若對我不忠,我又怎麼放心留你在這世上呢?」 陸漸左右為難,但魚和尚的諄諄告誡尚在耳邊,自己若是說出他,豈不成了無信無義之輩。一念及此,揚聲道:「甯先生,並非我不老實,我發過誓,死也不能說出那人的。」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