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滄海Ⅰ | 上頁 下頁 |
二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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織田信長見狀起身一躬,正色道:「信長适才試探先生,多有得罪。鵜左衛門早已提過先生。信長心知先生必是唐人中的高士,只是不敢貿然拜訪,一則,信長對先生的才幹尚存懷疑;二則,信長內外交困,城中佈滿了敵人耳目,只怕連累了先生。直待這場大雨,算館無人問津,才敢前來請教,還請先生不計前嫌,指點於我。」 甯不空冷冷一笑,擱下指間銅錢,問道:「你的志向是什麼?是尾張嗎?」 織田信長不覺一怔,這個問題,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人問起,不覺沉吟道:「不是。」 寧不空道:「是東陸嗎?」織田信長搖頭道:「不是。」寧不空道:「加上北陸呢?」織田信長仍是搖頭。寧不空道:「西國、京都?」織田信長仍是搖頭。 「好大的野心!」寧不空不覺莞爾:「你的志向,是全日本吧!」織田信長笑笑,不置一辭。 寧不空歎道:「自古取天下者,無外乎天時、地利、人和。尾張四戰之地,無險可據,可謂地利全無;此外人民稀少,兵力孱弱,抑且織田家內鬥不已,人和上也大打折扣。」 織田信長點頭道:「不錯。」 「不過三才之中,地利、人和均屬次要。」寧不空道,「用兵得法,土地是可以搶奪來的;治國有方,人心也是可以收服的;唯有天道無從預測,也不可捉摸,而取天下者,首推天時。孟子曾說:『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不過是儒生的無稽之談罷了。」 織田信長心頭一震,探身道:「還請先生指點。」 寧不空道:「我且問你,若論國土、兵力、戰功、聲望,你與北條氏康、武田信玄、上杉謙信、毛利輝元相比如何?」 織田信長道:「信長遠遠不如。」 「但有一件事,他們卻不如你。」寧不空聲調轉沉,「那便是尾張國地處近畿,威逼京都。尾張小國,若要一統日本,須得借天時於京都。」 織田信長喃喃道:「借天時於京都?」 寧不空頷首道:「唐人有兩句話,第一句話叫做『尊王攘夷』,第二句更直白一些,叫做『挾天子以令諸侯』。當今之勢,可先除內患,安定尾張,然後遠交近攻,聯姻於甲斐的武田氏,與之東西夾擊今川氏,共分其國,而後北聯朝倉,西聯淺井,南破齊藤。待到你疆土日廣,威名漸長,必定有聞於京都。足利幕府暗弱不堪,又被六角、三好一黨挾制,無時無刻不想擺脫自立。其他諸侯縱然兵多將廣,但遠離京都,無法增援。你大可打著扶植幕府、護佑天皇的旗號,擊潰三好黨,攻入京都,再借天皇之名,征討四方。」 織田信長野心素著,饒有雄才,一聽此言,心領神會,方要致謝,卻聽甯不空冷冷道:「不必著急,這只不過是天時之一。」 織田信長動容道:「還有之二嗎?」 寧不空道:「你的對手各有所長。武田、上杉擅長馬戰,毛利一族精於水戰,你織田氏又精於何種戰法?」 織田信長想了想,道:「我有一百支鳥銃,不知可否算一種戰法?」 寧不空搖頭道:「一百支太少,若要一統日本,非得五千支鳥銃不可。」他說到這裡,長歎一口氣,悠然道,「五行輪轉。金的世代快要完結了,火的世代即將到來,誰用好了火,誰就可以縱橫天下。是故天時之二,便在火器。嘿嘿,明者火也,大明朝以火為號,卻不重火器,真是可笑。聽說佛郎機、英吉利西方諸國火器犀利,若有機會,我倒想見識見識。」 織田信長聽罷,呆然良久,驀地神色一整,沉聲道:「不空先生,信長以一半俸祿,請你做我的軍師。」 「我乃唐人,不當做你倭人的官兒。」甯不空淡然道,「何況今日不過紙上談兵。將來真要統一天下,尚有無窮變數,稍有遲疑,只怕你一腔壯志,盡皆化為泡影。」 織田信長笑道:「人只有五十年可活,就算活到化天之年(按:千年),也如夢幻一般,生又何喜,死又何悲?」 以寧不空之能,也不覺動容:「你年紀輕輕,便如此看輕生死,絕非大吉之兆。輕生則無畏,無畏則少防備,是故能破強敵,難防小人啊。」 織田信長一笑轉身,忽又回頭道:「不空先生,信長還有一問。」 寧不空道:「但問無妨。」 織田信長道:「敢問唐人之中,先生可是第一智者?」 寧不空雙眉陡立,冷笑道:「華夏縱橫萬里,人民億萬,寧某這點微才,算不得什麼。」 織田信長奇道:「難道有人比先生更聰明?」 「若論智謀。」寧不空神色一黯,「確有一人勝過寧某,若不是他,我也不會流落異邦了。」陸漸聽得一驚,心想竟有人智謀勝過寧不空,卻不知這人是何樣子,莫不成有兩個腦袋? 織田信長想了想,又道:「他會來日本麼?」 「那倒不會。」寧不空搖頭道,「他今生今世,也不會來到日本。」 織田信長露出釋然之色:「今晚我便派人來接先生入府,先生不妨準備一下。」 寧不空失笑道:「你要強逼我做軍師?」 織田信長微笑道:「其實天時不止有二,而是有三,一為京都,二為火器,三則為先生,得先生者得天下,信長豈敢大意。」又鞠一躬,攜著阿市,撐開紙傘,悠然去了。 二人方才離去,便有武士冒雨而來守住大門。陸漸瞧得心驚,問道:「甯先生,我們真要去織田府麼?」 寧不空頷首道:「這信長厲害得很,我若不能為他所用,他必然殺了我們。」 「他這樣蠻橫麼?」陸漸氣道,「甯先生你也不是好惹的,大不了,咱們去別的藩國。」 「陸漸。」寧不空忽地莞爾,「你不覺得,這織田信長很有趣麼?」陸漸道:「凶霸霸的,有趣什麼?」 「你懂什麼?這才叫霸者之風。」寧不空歎道,「我不是說過嗎?亂世之法,隨強者生,隨弱者死,這座算館,只不過是寧某的魚餌,釣的正是織田信長這條能吞掉日本的大魚啊!」 他說到這裡,忽覺門外的雨已然歇了,清風含潤,破門而來,簷上積水如縷,瀉在石階之上,滴答有聲,細碎空靈。 是夜,甯陸二人遷入織田官邸,倉兵衛晚間回來,聽說此事,只喜得抓耳撓腮。只有陸漸悶悶不樂,總覺不妥,但探究緣故,卻又無法道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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