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滄海Ⅰ | 上頁 下頁 |
二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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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皆有一死,死何足懼?」寧不空徐徐道,「你一死容易,但晴小姐呢?你忍心與她天人永隔,永不相見嗎?」 刹那間,陸漸心頭浮現出姚晴的動人嬌靨,每天對她的思念就像《黑天書》一樣,既給他無窮的快樂,也給他難忍的痛苦。陸漸呆了許久,驀地死念頓消,伏在床頭,放聲痛哭。寧不空木然端坐,既不勸慰,也不斥責。 陸漸大哭一場,暗暗立誓,再也不練那《黑天書》,可那奇功一旦上身,便如魔咒附體,若是不練,發作更頻,反之若是持續修煉,「黑天劫」便可來得緩慢許多,十天半月方才發作一次,只是發作之時,比修煉未成時更加猛烈。 陸漸明白此理,滿腔雄心盡皆化為烏有,遂然聽天由命,默認了這劫奴身分。寧不空見他屈服,便也待他溫和了許多。他見陸漸珠算嫺熟,便讓他為城中豪門富戶經理帳目,收取若干費用,此時珠算雖已流入日本,但方興未艾,粗通者極少,精通者絕無,後世所謂的東洋「和算」更未開創。加之諸侯割據,尾張東陸小國,更無一人見過這神妙算具。陸漸理過幾家帳目,名聲大噪,但他心有怨氣,全數發洩在算盤上,不足十日,便打壞三張算盤。甯不空知他心意,付之一笑,轉而請高手匠人鑄了一副黃銅算盤,這銅算盤一旦撥打太快,銅珠摩擦銅杆,便會滾燙如火,陸漸被灼傷幾次,方知自己的智計與寧不空相比,委實天差地遠。 這一日,陸漸在房中算帳,忽聽庭中呵呵有聲,推門一瞧,卻是倉兵衛手持竹槍,練得滿頭大汗。倉兵衛瞧見陸漸,眼神凶光一閃,驀地舉起竹槍,向他面門狠狠戳來,陸漸不防他突下毒手,轉念不及,雙手已不由自主伸將出去,握住竹槍,耳聽哢嚓一聲,竹槍被擰成兩截。 陸漸固然不知何以握住竹槍,又何以折斷槍桿。倉兵衛更是萬分驚駭,他本來以為這次偷襲,陸漸不死即傷,不料對方如此高明,未及還醒,眼前竹影閃過,臉上已狠狠挨了一記,抽得他半臉麻木,嘴裡腥鹹,跌退兩步,瞪著陸漸,眼淚卻止不住地流下來。 陸漸丟了那半截竹槍,望著雙手,神色怔忡,忽見倉兵衛的左臉發麵也似的腫了起來,不覺好生歉疚,說道:「倉兵衛,對不住,打你不是我的本意,全怪這手不聽使喚。」 這事委實荒誕,別說陸漸不解,倉兵衛更是不信,對陸漸越發憎恨,破口大駡。陸漸已能聽懂不少倭語,聽他罵得惡毒,心中微微動氣:「都是這雙手作怪,我又不是有意打你的。」不想念頭才生,雙手便揮將出去,劈裡啪啦,連抽倉兵衛四個耳光,陸漸收斂不住,驚怒交迸,連聲喝道:「停下,停下……」但停手之時,倉兵衛已被打得如風車亂轉,捂著臉哇哇大哭,連滾帶爬奔將出去,耳聽得陸漸叫喚,卻哪敢回頭。 陸漸瞧著雙手,納罕不已,忽聞飯香撲鼻,才覺飯已煮好,只因打跑了倉兵衛,無人照管,當下取下蒸籠盛了飯菜,給寧不空端去。 今日算館甚是冷清,兩人用飯已畢,忽見風驟雲濃,雷霆大作,傾盆大雨刷刷落下。陸漸想到倉兵衛,頗為擔心,欲要出門尋找,寧不空問明原由,冷笑道:「不用理他,他挨了打,當是去他老子鵜左衛門那裡哭訴去了。」陸漸知他料無不中,只得作罷,又想起雙手自發自動、不受控制的事,便詢問寧不空,寧不空聽了,淡然道:「這勁在意先,乃是武學高手夢寐以求的境界,你竟然輕易達到,可喜可賀。」 陸漸還想細問,寧不空卻道:「今日雨大,料是沒人來了,你關上門,回房去吧。」 陸漸應了,正要關門,忽聽如練大雨中傳來腳步之聲,兩道人影如風奔來,須臾便到眼前。 那兩人均打著描花的紙傘,當頭的是一位青年男子,細長眉毛,丹鳳眼飄逸有神,體格挺峭,著一身尋常短衣,褲腳高挽,腰間掛著青瓷水壺,還掖了一塊白布手帕。他身後的少年約莫十三四歲,個子瘦小,俊俏白皙,雙頰至頸光潔如瓷,衣著卻很拘謹,褲腳濺濕也不挽起。 「夥計。」那青年男子嘻嘻直笑:「這麼早就關門了嗎?」 陸漸點頭道:「雨大,沒客人。」那青年男子笑道:「誰說沒客人,我們就是客人。」 陸漸微感遲疑,放入二人,後面那名矮小少年,入門時瞥他一眼,抿嘴微笑,陸漸也報之一笑,那少年忽地雙頰緋紅,低下頭去。 那青年大剌剌當堂一坐,拔開水壺塞子大口喝水。寧不空端然靜坐,神色木然。那青年喝足了水,一抹嘴,打量寧不空一眼,忽地笑道:「你是個瞎子?」 陸漸見這人出言無狀,微微皺眉。寧不空卻是笑了笑,道:「我雖是瞎子,卻不是呆子。」 那青年聳然變色,忽又哈哈大笑,指著陸漸道:「不錯,這夥計呆裡呆氣的,活脫脫一個呆子呢。」陸漸從未見過如此無禮的客人,不覺目有怒色。 寧不空面色淡定,微微笑道:「有的人呆在面上,聰明卻在心裡。有的人眼前漆黑,心頭卻亮得很。」 那青年笑道:「莫非你就是眼瞎心亮?」 寧不空也笑道:「不敢當,閣下卻有些外傻內精,就如織田國主一般。」 吧嗒一聲,那水壺跌得粉碎。那青年微一恍惚,瞳仁遽然收縮,目光銳利如鷹:「你不是瞎子!」 寧不空閒閑地道:「足下當我是瞎子,我便是瞎子。足下當我是明眼人,我便是明眼人。」 那青年默默聽著,目光緩和下來,一抹笑意從嘴角化開,溫暖和煦,如二月春風:「我只是好奇,先生怎麼瞧出來的?」 寧不空道:「迅雷疾電,怒雨橫天,此乃天怒。天公震怒,非常之時。非常之時來我算館者,必然求問非常之事,求問非常之事者,必為非常之人。常人當此天威,心膽俱寒,藏身匿形猶恐不及;而當此天威,仍能神明心照者,必是大有為之人,史書有載:『舜入於大麓,烈風雷雨而不迷,堯乃知舜之足授天下』,足下穿風過雨而來,仍能氣定神閑,調笑諸君,此等氣度,現於倭夷小邦,真是稀罕得很。」 那青年聽得這番話,容色百變,似驚訝,似惱怒,又似無奈,終於化為一團欽佩,歎道:「先生過獎了,但這世間的能人多得很,你怎能斷定我就是織田?」 寧不空道:「先前我只有七八成把握,聽你這句話,卻漲到十成。」 那青年笑道:「願聞其詳。」 寧不空道:「其一,當年你入池尋蛟,足見生性好奇,但凡無法理解之事,必然尋根問底;其二,你擲香佛面,是因為你對佛法難以理解,但凡無法理解之事,你便不相信。這世間的能人著實不少,但如你這般窮究根底、自以為是的人物,卻是少有得很。織田信長,你說是也不是?」 那青年尚未答話,那矮小少年已喝道:「好呀,你竟然敢叫國主的名字!」聲音嬌脆,竟是女聲。 寧不空微笑道:「令妹也來了麼?」那矮小少年大驚失色,繼而雙頰泛紅,豔若明霞,織田信長也訝道:「先生就算聽出她是女子,又何以斷定是我妹子,而不是我的妻妾。」 寧不空道:「貴國女子素來拘謹,舉動若合符節,若是妻妾,隨足下外出,戰戰兢兢,猶恐觸犯你織田國主,豈敢胡亂插嘴?唯有國主至親至寵之人,方敢如此放肆,久聞國主有一妹子,名叫阿市,幼得國主嬌慣,料來便是這位了。」 織田信長苦笑道:「看來,我兄妹二人易裝前來卻是多此一舉,先生不能視物,反而不會為衣服外貌所迷惑,以心眼觀人,透過表像,直入本來。」 「國主謬贊,實不敢當。」寧不空淡淡地道,「不知國主前來,有何指教?」 織田信長笑道:「既來算館,自然是算命了。」寧不空哦了一聲道:「要算什麼?」 織田信長目光倏爾一凝,口中卻閑閑地道:「就算一算我尾張國的國運吧!」 寧不空啞然失笑,輕撚指間銅錢,卻不作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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