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滄海Ⅰ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不多時,海船入港。港口屬西國的毛利氏,尾張船隻入港,便被征以重稅。眾倭人繳完了稅,罵罵咧咧回來。甯不空問起,方知當前倭國形勢混亂,天皇早被束之高閣,足利幕府雖然當政多年,但近年來大權旁落,到將軍義輝之時,小小島國已四分五裂,諸侯林立。毛利是西國大諸侯,尾張不過是京畿附近的小國,惹不起毛利氏,唯有乖乖繳稅。

  「亂世之中,必出英雄。」甯不空問道,「方今日本,那方諸侯堪稱英雄?」

  鵜左衛門道:「相模的北條氏康、越後的上杉謙信、甲斐的武田信玄、西國的毛利元就,都是很了得的大諸侯、大英雄。」

  寧不空道:「這些人為何能稱英雄?」鵜左衛門便將眾將的性情、兵力、領土、戰績一一說了。

  寧不空搖搖頭,卻不置言,又問道:「那麼尾張國的國主呢?」鵜左衛門搖頭道:「老主公三年前去世,現在的小主公年紀輕,英雄算不上,卻是個呆子。」

  寧不空奇道:「怎麼個呆法?」鵜左衛門道:「比方說,小主公十三歲時,打扮成仙女的模樣,圍著火盆跳女舞,竟讓許多男子為他動心;稍大一些後,有百姓說尼池裡有大蛇怪,他就脫光衣服,銜了短刀,潛入尼池,潛了很深,也沒發現蛇怪,這才浮上來;還有一次,有個叫甚兵衛的人家裡遭劫,事後兇手被抓,官府舉行『火起請』,讓這兇手手握燒紅的鐵斧,若是心無暗鬼,能走上三步就算無罪,要麼便判有罪。可是這兇手只走了一步,鐵斧便噹啷落地,但不料他買通了官府,即便鐵斧落地,官府仍然裁決他勝訴。小主公這時候也在場,便起身說道:『若我握著燒紅的鐵斧走三步,就算他敗訴如何?』說罷,果真握著鐵斧走了三步,場上的人都聞到了皮肉焦灼的味兒,這時小主公才放下鐵斧,說道:『這樣就成了吧。』官府沒辦法,只得判兇手敗訴。你說,這不是呆子是什麼?」

  寧不空淡淡一笑,不置可否。鵜左衛門又道:「更可氣的是,老主公死後,治理喪事,在家寺中誦經超度,故朋親友也都來了,誰知身為喪主,小主公竟久久不來,最後來是來了,卻不穿喪服,反而穿得破破爛爛,光著腳,披散頭髮,進了靈堂,一句話不說,便拈起一炷線香。大夥兒當他要給老主公上香,不料他竟將線香往佛祖臉上一扔,哈哈大笑,揚長而去。當時不止賓客們驚呆了,做法事的僧人也氣壞了,都說他不止是呆子,更是狂徒,是魔王。」

  寧不空聽完,哈哈大笑,鵜左衛門奇道:「先生,你笑我們的呆子主公嗎?」

  「我笑的是你們這些呆子。」寧不空冷笑道,「穿女裝,跳女舞,足見此人不拘小節,繞有情趣;入池探蛇,足見他天性好奇,大膽無畏;手握火斧,可見他處事公正,敢於擔當。至於身穿破衣,褻瀆靈堂,第一,可見此人天生鐵石心腸,絕不會受制于常人的情感;第二,可見他藐睨世俗,不拘常法,世間一切規矩,對他而言不過狗屁而已。嘿嘿,那些僧人知道什麼,佛法有雲: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佛法是什麼?規矩又是什麼?全都是留給人來破的。」

  說到這裡,他臉上流露出一絲慨然,問:「鵜左衛門,你那小主公叫什麼?」

  鵜左衛門聽他如此怪論,只驚得呆了,咕噥道:「他,他姓織田,大號信長。」

  「織田信長麼?」寧不空微微一笑,「我記下了。」

  第四章 黑天書

  眾倭人卸貨下船,載車向東。陸漸忍不住道:「甯先生,還要跟著他們嗎?」寧不空道:「而今日本正處亂世。亂世之法,隨強者生,隨弱者死。我雙目已盲、你又沒什麼本事,若要活命,須得找一位日本最強的諸侯,作為依靠。」

  「最強的諸侯?」陸漸怔忡道,「甯先生找到了嗎?」寧不空笑笑:「也許。」

  陸漸心中納罕,隨車隊進發。沿途寺院眾多,法宇千重,寶相森嚴,梵音縹緲,想必因為亂世艱辛,世人盡都沉溺於佛法,以求內心解脫。至於倭國民舍,俱為木造,矮簷蓬戶,人畜雜居,相形於寺廟,至為簡陋。

  須臾出城,遠野山青,淡雲舒卷,如美人雪白嬌靨上一抹籠煙黛眉。溪水縱橫,明秀多石,水上橫跨若干唐橋,彎曲無欄,如虹霓噴吐。田中耕作的倭人,個個矮小黧黑,衣不遮體,田間道旁,殘矛斷箭隨處可見。

  一行人出了西國,經京都取道向東,途中關卡林立,稅貲甚多,盜賊蜂起,屢有苦戰,天幸寧不空以火部絕學暗中護持,才得有驚無險。如此早起晚宿,車馬倥忽,日子雖然艱難,陸漸識字練功卻未擱下,識字多虧寧不空監督,至於練功,陸漸但凡荒廢一日,便覺空虛,益發渴望修煉時那分奇妙快感。煉完朱雀七脈,再煉玄武七脈,抵達尾張國界時,他已煉至三垣帝脈的「紫微脈」,雙手異感隨那修煉,越發明顯:撫摸牛馬,便知牛馬血流緩急、疲憊與否;碰觸樹木,便知樹內汁液流動,或枯或榮。陸漸被這種種奇妙感覺擾得坐臥不寧,每次詢問寧不空,寧不空卻都裝聾作啞,默然以對。

  這一日,終至尾張國清洲城,清洲城砦矮小,規模遠不及西國與京都。城下町有不少武士正在操練,瞧見車隊,無不喜極狂呼,丟了槍矛奔將上來,鵜左衛門急命隨從圍住箱籠,以防對方偷搶。

  一個中年倭漢走上前來,將手一拍鵜左衛門,哈哈笑道:「你這只水耗子,一走一年,總算回來啦,大夥兒還以為你鑽來鑽去,鑽到海裡去了呢。」

  鵜左衛門識得來人是織田家的家臣久佐間信盛,連忙問安,又問道:「主公呢?」

  久佐間皺眉道:「那個呆子麼,帶著鷹打獵去了。」鵜左衛門又道:「柴田大人在嗎?我將貨物跟他交割,先存在庫房,待主公回來支配。」

  「勝家卻在。」久佐間眨眨眼,「有我的份嗎?」

  鵜左衛門笑道:「哪能忘掉大人的,除了珠寶金銀,還有上好的唐綢和茶葉,另有幾樣絕佳的茶具,都是天下少有的。」久佐間哈哈大笑,伸掌猛拍鵜左衛門的肩膀,他是力大的武將,鵜左衛門幾被拍趴在地上。

  原來,鵜左衛門在尾張武士中水性最佳,善於航海,更兼通曉華語,故而尾張的貴族家臣紛紛出資,委託他前往中國走私貿易,鵜左衛門辛苦一年,至今始回。

  眾武士瞧過幾樣珍物,開了眼界,須臾散去。鵜左衛門向寧不空道:「先生跟我入城,先住旅舍,待我的與主公說來,再請先生。」

  寧不空搖頭道:「無功不受祿,我二人之事,你也不必告訴令主公。你只需為我們在城中當街處買一間房舍便是。」

  「買房子?」鵜左衛門吃驚道,「但買房的錢……」

  寧不空道:「你跟我外甥打賭,不是輸掉了綢緞嗎?我估算過了,那些綢緞換的錢,買一間房舍綽綽有餘,買房後剩的錢歸你,作為牙錢。」

  鵜左衛門愁眉苦臉,諾諾應了,將貨物交割之後,便買了一間當街的房屋給了甯、陸二人。寧不空要來筆墨木牌,寫上「不空算館」四字,掛在門前。

  城中軍民見了,都覺稀奇,紛紛前往觀瞻。甯不空絕頂聰明,來倭途中便留心學說倭語,到得清洲已然粗通,此時便為倭民起卦算命,他易理精深,人又狡黠,倭民中愚笨憨直者多,精明算計者少,但覺寧不空算無不中,一來二去,竟將之奉為神明,為求一卦,紛紛前來繳錢納米。

  陸漸白日在算館打雜,入夜識字煉功,三垣帝脈與二十八支脈不同,進境緩慢,多有驚險,天幸寧不空護法,方能履險如夷。半月過去,「紫微脈」練完,陸漸體內空虛奇癢之感也與日俱增,便不練功,也會不時發作,非要寧不空注入真氣不可。

  寧不空卻不知是何居心,不再有求必應,陸漸難受之時,也不救護,反而以此為要脅,逼迫他識字,陸漸每日若不識滿足夠字數,或是違背自己心意,寧不空便不予他真氣,無論陸漸如何痛苦,均是聽之任之。

  如此經歷幾次,陸漸對寧不空又恨又怕,寧不空但有所令,無不戰戰兢兢,全力以赴,生恐得罪於他。饒是如此,那詭異內功仍是無法不練,只因痛苦增長,修煉時的快感也隨之增長,叫人難以割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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