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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


  羹堯一面支吾著,一面又將程子雲相訪的事悄聲說了,並請代致雍王,就說為了此事而來,胡震笑著低聲道:「這卻使不得,不但決不能借此為題,而且此事必須瞞著他才好,少時他回來,愚兄自然有法子替你遮蓋過去,明日相見,他至多取笑一場也就算完咧,此事卻所關者大,隻字也提不得咧。」說著,把手一擺道:「愚兄所以在此坐等,一則為當面道喜,二來便是為了此事,誠恐老弟臉嫩,不願說到後園去,卻借此事遮蓋,那便要誤大事咧,現在話已說明,便請快些回去吧。」

  正說著,周再興已從外面走進來高聲道:「大爺囑咐二爺早來早回去,現在還在府中相候,王爺既不在府中,您也該回去咧。」

  羹堯連忙告辭,出了雍王府,又趕將回去,只在上房各處打了個轉,用罷夜飯,便回到園子裡面,吩咐周再興備好茶水,關上門,以便延接周潯。

  周再興笑道:「接待這位師叔,茶水倒在其次,他老人家的喜忌愛惡我全知道,早代您準備好咧,這個用不著您操心,包管他老人家高興合意。」說著,將那當窗一張小幾上的東西,全移到別的地方去,匆匆下樓,一會兒,提了一大壇花雕酒,一食盒上來,先將食盒打開,羹堯一看,卻是一大盤東坡肉,一大盤蜜炙南腿,一大盤白斬雞,一條清蒸鯉魚,另外一碟松子,一碟各式果脯,一一放在幾上,接著又奔下樓去,取來一大盤時新果品,三付杯箸,一個極大玉鬥,看去足可盛得半斤來酒。

  一面笑道:「這就行咧,您如自己估量著還能倒上三五斤酒不至便醉,最好陪他喝上一會,包管沒有錯兒。」

  羹堯笑道:「原來他老人家好飲,不過這樣相待,未免太簡褻咧,好在時間還盡來得及,便煩賢弟再去廚房裡說上一聲,命他們備上一桌上席不好嗎?」

  周再興搖頭道:「那就反而不行咧,他老人家雖然好飲,卻最討厭衣冠盛筵,要這樣才好,不信你少時便知道咧。」

  接著又笑道:「您別以為這是謝媒酒,那還早咧。」

  羹堯紅著臉道:「賢弟為什麼老開玩笑?這是正經大事,而且他老人家第一次到我這裡來,委實不容褻瀆。」

  周再興又笑道:「小弟取笑容或有之,但他老人家,確實是這個脾氣,你如果真的盛筵以待,卻決非所宜。」說著,又下樓去,將外面門戶關好,兩人對坐等著,約莫戊末亥初,忽然樓窗外,微風颯然,接著那枝畫燭一晃,一個蒼老的聲音大笑道:「年賢侄,老夫賀喜來遲,累你久待咧。」

  羹堯再抬頭看時,只見一個赤紅臉,銀須過腹的老者只穿著一身哆羅麻夏布短衫褲,一臉笑容站在面前,正是周潯,另外還有一位淡黃面皮,身穿黑綢長衫,手握紙扇的精悍中年人站在一邊卻不認識,連忙拜伏在地道:「弟子一切俱蒙師叔玉成,今夜又累師叔夤夜過舍,實在于心難安,接待未周,還望恕罪。」

  周潯聞言,一面雙手扶著,一面又哈哈大笑道:「老夫這不過一個現成人情,老賢侄何用行此大禮,只要將來你與鳳丫頭二人,真能為我漢族爭光,做出一番事業來,便不負老夫這番撮合咧。」

  接著又向身側那人一指道:「倒是白師叔,為了你二人之事,不惜長途跋涉,來回要趕上七千里路程,將來你二人應該多謝謝他才對咧。」

  羹堯這才知道,那人竟是江南諸俠當中的白泰官,連忙又叩拜下去道:「小侄久欽師叔威望,適承寄來馬天雄一信,才知道為了小侄之事,竟累師叔南北賓士,並蒙多方玉成,實在感謝不盡,正欲設法求見,以便當面叩謝,卻想不到今夜竟承師叔與周師叔一同貴臨寒舍,這教弟子又如何敢當咧?」

  白泰官大笑著也進前一步扶道:「你別聽周師叔那一套,我這區區微勞何足掛齒,真正撮成你兩個這段姻緣的是他卻不是我咧,我這次北來,雖然與你和鳳姑娘的事有關,卻不單為了這個,倒是你以一個八旗世家子弟,卻能具有如此抱負心胸,又居然在江湖上混出一個極好聲名,連小鷂子馬天雄那等硬漢,全死心塌地為你賣命,這卻真可貴而難能,所以我才隨了他看看你,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物,彼此日後尚須有多少大事要共,你這樣逢人磕頭,遇事打恭,卻和我們的脾胃合不來咧,再說,為了師妹卻遇著師叔便下跪,不也嫌太過寒傖嗎?」

  羹堯心方暗想,這位白師叔怎麼也一見面就開玩笑,但口中不好說什麼,只有紅著臉道:「弟子蒙諸師叔成全,在這酷暑逼人之下賓士數千里,焉有能不叩謝之理,再說禮不可失,弟子與師叔初見,也不容不叩見咧。」

  白泰官大笑道:「如論奔走微勞,你要謝我還須有待,如論初見,你這頭一磕,我這師叔都拿不出見面禮來咧,我看還是免了,我們先說正經的,還有大事急須商榷,卻不可因此耽誤咧。」

  正說著,周潯回顧那幾上所陳酒肴,不由又大笑道:「這一定是周賢侄的佈置,要投老夫所好,今夜有事,本須長談,能有點酒,邊飲邊談倒也好,你白師叔和我二人,一向全是脫略慣了的,你只要能不改初衷把事做好,倒不必一定著乎形跡,我們且先坐下來,再為細說便了。」說著更不待羹堯相讓即便入座,周再興捧著酒罈笑道:「弟子就知道您只一有大事商量,必須這個,精神才能飽滿,所以老早便預備好了,我想有這一壇也夠咧。」

  周潯又大笑道:「你這孩子真該打,放著正經經濟學問不去留心,卻專在這個上用工夫,如若你把年兄教壞了,你師父卻不會饒你咧。」

  周再興笑道:「這個弟子怎敢,不過如今這個年頭兒卻非此不可,您不是讓我來當奴才?不練好這一手,這奴才怎麼能當好咧?」說著,取過一把大錫壺,將酒注入,先在周潯面前那只大鬥裡斟滿,一面又向白泰官和羹堯二人道:「您兩位趕快入座,別再耽誤了,我知道,周師叔他老人家有規矩,先得喝上三大鬥,才好說話咧。」

  周潯猛捋長須笑道:「小猴兒,你別越說越上臉,我老人家,雖然在這京塵十丈之中住得久了,卻不一定喜歡這一套咧。」說著,看白泰官舉起那玉鬥來,先呷了一大口道:「這酒還不算錯,老弟也來嘗嘗,我們邊喝邊談便了。這小猴子,他既喜歡鬧鬼,便罰他斟酒,卻不許入席咧。」

  白年二人也入席,周再興卻笑道:「您不必罰我,這斟酒當得是我的差事,古人不說過,有事弟子服其勞嗎?」說著,真個捧壺侍立一旁,羹堯方說:「今日我是主人,這酒應該我來斟才對。賢弟何不也來陪二位師叔一杯。」

  周潯搖頭道:「那不行,我向來說話決無更改,今夜非罰他斟灑不可。」

  接著又舉起那只玉鬥來,呷了一大口酒向羹堯笑道:「你既差那馬天雄到江南去向尊師投書,為何在我面前竟隻字末提,要不然,不但免得那小鷂子挨上一記喂毒偃月鏢,便你白師叔也可以免去一場跋涉,這麼一來,你那師父仍然要將這副擔子架在我肩頭上,說起來連你也該罰才對。」

  羹堯忙道:「此事弟子誠然也該罰,不過,一則弟子托那馬兄南去,系在謁見師叔之先,後來雖承師叔賜見又接引在太陽庵門下,但弟子對屈師妹為妾媵,實在內疚神明,所以不特自己未敢呈明,便連托周師弟代呈也不敢,現在雖然承師叔格外成全,各方大勢所逼已成騎虎,在弟子心上仍然有百口難辯的苦衷,決非有意欺瞞,此點還望師叔原宥才好。」

  周潯大笑道:「不但你如此想法,便你那師父也為了這個名份,把這付擔子打算卸到我頭上來,所以才害你白師叔在烈日之下賓士數千里,前來取決於我,如以常理而論,屈師妹為妾媵,自屬不可,不過天下事有經有權,男女授受不親,到了嫂溺援之以手便不同咧。」

  接著把那一大小酒一飲而盡,放下五鬥,捋著修髯,正色道:「我之所以要曲全此事的,倒決不是為了成全你們的兒女之私,實在因為這匡複大計的一線之望,既然寄託在你身上,便不容不全力以赴,以你的才具抱負而論,雖尚可取,但恐一朝得志,便爾驕矜自恣,未免有誤大事,那鳳丫頭卻比你沉著而肯屈己下人,又頗識大體,她因父兄失德,又立志幹蠱,自願不惜一切,助你成此大業,以代父兄贖罪,我才不得不從權,委屈她,便宜你,如今這付擔子,算我替你師徒擔了,便庵中長老和江湖志士如有非議,我也有話說,你也無須內疚神明,只須記牢我這番用心,和那鳳丫頭之所以甘心嫁你為妾的緣故,便算對咧!」

  說罷,猛一抬頭,目光如電,看看羹堯道:「人生知己難求,更難得的是紅粉知己,你將來卻不可以辜負了她這番苦心孤詣咧。」

  羹堯不禁肅然起立道:「弟子蒙師妹這等看待,又蒙師叔如此成全,今日垂訓敢不書紳以識?他日便有尺寸之進,決不敢有負您這番用心,和雲師妹所受的委屈,只一息尚存,便粉身碎骨也當全力以赴。」

  接著又慨然道:「便弟子對雲師妹和周師弟也全曾說過,弟子之所以甘冒滅門慘禍,不自安于富貴利祿,追隨恩師和諸伯叔之後,共圖大舉,便也為了要一雪先人這漢旗籍之恥咧。」

  周潯忽又哈哈大笑道:「既如此說,老夫且賜你這一鬥酒,祝你和鳳丫頭將來各遂其志,也不枉我今晚來上這一場。」

  周再興聞言,忙將那玉鬥斟滿,捧著向羹堯笑嘻嘻的道:「周師叔賜酒不易,您快幹了,果真有那麼一天,您可別忘了這一鬥酒是由小弟奉上的咧。」

  羹堯謝了一聲,接過玉鬥一飲而盡道:「弟子既承師叔賜酒,他日稍違初衷便有如此酒。」

  白泰官在旁,不由說了一聲「壯哉」,也擎杯笑道:「年賢侄,我也敬你一杯,祝你成此壯志,老實說,你雖已由周路兩位接引入門,庵中長老尚未得訊咧,此番我回到太湖,定將此事說明,便那小鷂子馬天雄,我也必陳明老師父留在太湖上香,以後全是一家人,一切便不必避忌咧。」

  說罷一飲而盡,猛一照杯道:「幹。」

  羹堯忙也舉起杯來道:「師叔為了弟子的事,長途跋涉,怎敢再蒙賜酒,這杯酒算弟子敬白師叔的便了。」

  說罷也一飲而盡,接著周再興替各人把酒斟上,將那玉鬥仍放在周潯面前,白泰官又將馬天雄南行所遭,和曹寅李元豹以及那鄧占魁的事全說了。羹堯也將程子雲來訪的話說了,周潯連飲數鬥,忽又看著羹堯道:「這江南織造之事,上次老賢侄已經對我言明,決系出於韃酋密旨無疑,但不知何以又派那鄧占魁單對太湖之事,你知道此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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