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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二


  眾人忙道:「既有此事,你為何不早說?我們只顧在這裡商量大事,卻教白老弟枵腹從公,不豈有此理嗎?」說著,忙命先將酒菜取上,那條船,原系太陽庵已有,表面算是迎迭香客之用,船上艄公夥計全系雇用,實際全是門下弟子充任,以備巡察各地佈置,自黃白二人上船,便行開向湖中,此刻已經離岸裡許,到了水天空闊處,月色也全上來,中艙窗戶全開,只見雲斂晴空,碧波如鏡,一輪明月,照得湖上便似玻璃世界、水晶宮闕一般,那七十二峰,盡在煙波縹緲之中。

  近的只如青螺矗立水上,遠的已非自力可及,只像一抹微雲,除間有漁歌相答而外,簡直萬籟俱寂,少時酒肴送上,眾人團團坐定,獨臂大師先向白泰官笑道:「老衲不飲,難以奉陪,白檀樾長途辛苦還請多用一杯。將來只有索命小徒和顧老檀樾高足奉敬了。」

  泰官方在遜謝不敢,金振聲舉起杯來大笑道:「愚兄別無他好,惟有紅友卻不可暫離,既如此說,待我先代老師父敬老弟一杯如何?」

  泰官慌忙舉杯道:「我既忝在本庵門下,奔走之勞,理所當然,怎能教金老先生代老師父賜酒。」

  肯堂笑道:「這不是為了公事,乃當師父的應有的謝意,不但老師父,便我也要敬老弟一杯咧!」說著也舉起杯來,泰官又遜謝再三道:「這是那小鷂子馬天雄的事,與我何干?怎麼能勞兩位長者。」

  肯堂大笑道:「信雖由馬天雄帶來,卻是老弟轉交,豈有不謝之理?」

  泰官才把酒吃了,那林雲龍又舉杯笑道:「我這杯酒不是謝你,卻是要罰你,快請幹了再說。」

  這話一說,不但泰官愕然,連眾人也是一怔,彭天柱忙道:「你這是什麼意思?人家辛苦了大半天,反要罰他這不豈有此理嗎?」

  林雲龍笑道:「适才你們大家說了半天,我所以沒有開口的,便是為了我雖出身福建少林寺,卻曾到嵩山住過些時,和鐵樵是同門師弟兄,你既把這消息送來,便不容我不到嵩山去一趟,對他把話說明,這一路跋涉不是你替我找出來的嗎?怎麼能不罰你咧!」

  白泰官將酒一飲而盡道:「果然該罰,不過這一杯酒,老前輩此行還不能算已定局,這大熱天長途跋涉,卻實所非宜咧,你老人家真有此意嗎?」

  林雲龍愀然道:「我已離開少室好多年,趁此也好去朝一朝老祖聖像,看看幾位舊友,所以才借此走這麼一趟,也並非專為此事,如果要說是歲數大了,老師父比我不更要大得多?他老人家還不是每隔上些時必要到各處走走嗎?」

  獨臂大師笑道:「若得林老檀樾到嵩山去一趟,那便更好。」

  正說著,那舒三喜忽然看著窗外微噫一聲道:「這是些什麼人?怎麼也在這個時候,泛舟湖上起來?」

  眾人不約而同,全向窗外一看,只見一隻敞篷大船,帶著一片笙歌,竹肉嗷嘈而來,不由全有點奇怪,看看船漸來漸近,兩下相隔不過三五丈遠近,只見船中艙裡,羊角風燈之下,也陳著一張圓桌,正中一張籐椅上靠著一個偉丈夫,一手抹著唇上兩片八字鬍子,一手揮著一把雕毛羽扇,兩邊一邊坐著兩個少女,正在彈唱著,對面卻坐著一個藍衫少年,一手拍著檀板,一手擎著一隻大杯喝著酒,那桌上杯盤狼藉,似乎一路酣飲而來,已經有些時候,金振聲不禁笑道:「那中間坐的不是新近遷來東山的什麼魏翰林嗎?這人自稱是北直滄州人,是一位太史公,又做過一任知府,舉止卻絕不像個讀書人,一到此地就蓋起花園,遍拜本地學中朋友,還在他家裡設了一個什麼洞庭詩社,除好酒好肉,款待些舉貢生員而外,又時常到蘇州去弄些著名娼優來取樂,今天大概在岸上玩得膩了,又到湖上來咧。」

  彭天柱冷笑一聲道:「這廝也不知從哪裡刮了一大批地皮,卻到這裡來享用,如果在二十年前,我不把他弄得家產盡絕,宰了扔下湖去喂王八也不算是九裡山王。」

  舒三喜笑道:「你想宰他嗎?須知人家卻想交結我們咧,他到此地來,也不過半年,卻已踅向太陽庵去過四五次咧,有一次還托了裡正張二老爹和鄉飲大賓楊曉亭到庵裡去說,願意把那山南一片果園施在庵裡,作為山田,後來還是老師父說,我們這是家庵,一向清修慣了,從未領受十方佈施,才算是把他擋了回去,後來又推說因病許下願心,送了二百兩銀子香儀,是我權充庵中香工,推說老師父不在庵中不敢代收,又把他擋了回去,這以後才不來纏擾,但他像看中庵側那塊石坪,隔上一兩天,必要到西山去在那兒站上一會,看看湖光山色,據他說,實在因為那是庵產,不便褻瀆三寶,否則必定要花錢買下來,作一個燕息之所,要依我看,這廝也許別有用心亦未可知。」

  彭天柱大吼一聲道:「這廝如果真打算窺探我們,那便是他活得不耐煩咧,不管他是什麼出身,我也非把他那腦袋扭下來不可。」

  金振聲連忙雙手齊搖道:「人家近在咫尺,你吼什麼?真要他別有用心,卻不是這等對付咧。」

  獨臂大師也道:「果有此事還宜慎重,所好我們庵中,並無不可告人之處,不是真正自己人決不知道那條秘徑入口,他如果真要窺探,倒不妨讓他看去。」

  舒三喜笑道:「這廝要依步法,倒很像一個練家子,我真不相信他是真正的讀書人,可惜我已露面,要不然非戲弄他一陣,試試他的斤兩不可。」

  彭天柱道:「我自從到這裡來,可算沒有露過面,待我去揍他兩下如何?」

  肯堂笑道:「這卻使不得,你且別忙,只要他存心窺探我們,我自有道理,忙也不在一時,最好還以不露痕跡為妙!」說著,那船已來得更近,相隔不過丈餘,卻因這邊船上並無燈光,又是篷窗俱全,外面看來,一點也不見艙中人物,相反的,這邊看那條船上卻一覽無餘,只見那位魏太史年約五十上下,長方同字臉,一條懶龍也似的髮辮全盤在頭上,又生得濃眉大眼,蒜頭鼻子,闊口,招風大耳,膚色更黑中帶紫,雖然穿著一套白生絲短衫褲,手中揮著羽扇,卻半點書卷氣俱無,倒是對坐那個藍衫少年,雖然敲著檀板,像個清客模樣,卻是一個俊人,神態之間也還不俗,兩船相近,驀聽那魏太史笑道:「王兄江南望族,世代簪纓,交遊一定很廣,曾聽說過幾位奇士的下落嗎?」

  那少年道:「晚生對江南知名之士也都有個耳聞,但不知老大人問的是誰?」

  那魏太史一面抹著兩片八字鬍子,一面又笑道:「我問的便是那位顧肯堂先生,現在還健在嗎?」

  黃松筠聞言,不禁一肘肯堂悄聲道:「人家在打聽你咧,我看此事有點蹊蹺。」

  肯堂正要答話,忽聽那少年笑道:「這位老先生和乃兄亭林先生一樣,終年全在外面浪跡江湖,十年也難得回來一次,他老人家又是孑然一身,從未成家,卻到哪裡打聽去?不過就晚生所知,去年有人曾在長沙嶽麓山看見過他,精神倒還健朗,還和二三十年前差不多,只可惜遊蹤現在何處,卻沒有人能知道咧。」

  接著又道:「老大人怎麼忽然問起他來?這位老人家脾氣卻古怪得很咧!」

  那魏太史搖頭道:「我也不過問問罷了,你想我既在此間落了戶,對於這江南一帶的知名人物,能不知道嗎?」

  接著又道:「還有一位以畫龍著名,蜚聲畫苑的周潯周先生你知道嗎?」

  少年道:「周老先生武進江寧兩處倒全有家,不但畫龍有名,而且還是一位遐邇馳名的儒醫,更精於技擊,那真是一位奇土。」

  魏太史又搖著羽扇道:「王兄果然說得不錯,你既知之甚詳,能設法令我一見嗎?」

  少年笑道:「此公倒是來者不拒,只要他在家,你願拜訪,決無擋駕之理,只不過你如老老實實的有事求他,只要他能答應,無不答應,求醫求畫,甚至江湖朋友慕名較藝,窮途求助,無不使你如意,可是一遇上官紳拜訪,他是決不款待,你如逼之過甚,他又極為刁鑽古怪,也許一下弄得你啼笑皆非,下臺不得,不過現在他也不在家,據說已經北上訪友去了,至少二三年才能回來,所以你想一見又辦不到咧!」

  魏太史方道:「那還有一位以畫鷹得名的路民瞻路大俠咧,他在家嗎?」

  少年大笑道:「老大人怎麼專一打聽這些人,老實說他們這幾位雖然聲名遠播,卻全有一身怪癖,平常人哪裡能輕易攀得交情,這位路老先生,素來就住周宅,他二人倒是常在一處,如今已經一同北上咧。」說著放下檀板,微笑道:「這些人向好處說,全是遺老頑民,向壞處說卻全是前明遺孽,陰蓄異志,不利本朝,如依晚生看,老大人不提這些人也罷,否則讓外人知道,也許不方便咧!」

  正說著,忽見一條小船,由湖中疾馳而來,月光下看去,船頭上一人手挽雙槳,一下便掀起尺許高的水頭,浪花飛濺,那船一上一下,其快簡直像一隻大鳥般撲來,船艄也有一人似在掌舵,但船身甚小,仿佛一葉,瞬息之間,已到魏太史的船邊不遠,再看時那船頭上是一個六十歲以上的駝背老人,那後艄掌舵的卻是一個二十來歲的白衣少年,兩船相隔只有丈餘,忽聽那小船頭上的駝背老人冷笑一聲道:「鄧占魁,你這弑主逆賊,還認得我老人家嗎?這二十年來,你冒了主人之名,降了韃虜,居然也沭猴而冠做起官來,卻累我南北奔波了好幾年,始終打聽不出你的確實下落,我老人家已自分此願難償,卻想不到今夜,居然也有相逢之日,你我卻須好好算清這筆舊賬咧。」

  說著,只見黑影一閃,那駝背老人,已經一躍上了大船,那魏太史,倏然雙眉一豎,霍的從籐椅上跳了起來,也大喝道:「裴駝子,你這背主潛逃的老賊,我不深究已是格外施恩,竟敢口出胡言夤皮行刺,那就不能怪我咧!」

  那駝背老人猛然哈哈大笑道:「姓鄧的,已經到了這種場面,你還打算說大話欺誰?」說著,把手向小船上一指道:「大膽惡奴,你以為趁在亂軍之中,將主人一家十七口斬盡殺絕,便可永除後患嗎?須知蒼天有眼,小主人已經長大成人,今夜便是你挖心祭靈的時候咧。」

  說著,雙掌一分,便向中艙撲到,那魏太史見狀,情知不妙,身子一側,便向炕側小門一閃,待向後艙逃去,誰知就這一刹那之間,那對座的藍衫少年,已經騰身而起,越過兩個歌姬,將那艙門堵上冷笑道:「大人不必驚慌,有話但請對這老者言明,一分是非曲直,全有我咧。」

  那魏太史冷不防手起一掌,實向少年當胸推去大喝道:「閃開,這事你管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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