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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〇


  說罷一面掌著那支殘燭迎了出來,那老婆婆連忙肅客入內,泰官將馬在店外系好,走進店房,納頭便拜道:「在下浪跡江湖,每年總要到西山去住上一兩個月,這裡是出入必經之所,卻不知有三位老前輩隱居在此地,今夜如非松筠先生見告,真還失之交臂,一向唐突,還請原宥。」

  那老婆婆呵呵大笑道:「長江後浪追前浪,一輩新人換舊人,我們三個過時人物算得什麼,怎敢勞大俠行此大禮。」說著一面還禮不迭,一面笑道:「是松筠先生已經說過,那大家便全無庸客套咧,老身便是當年的謝曼華,自從嘉定一敗,便隱姓埋名住在這裡,算是已經六十年咧。」

  又指著那矮老頭兒道:「這位便是解壯飛解總兵,可惜他那總兵告身,已在老身店中押酒吃掉,如今已老也不飛咧。」

  解壯飛也大笑道:「五娘怎麼老記得這件事,須知當年我雖好酒無賴,不是你這標緻酒家娘,也還不至那等沉醉咧。」

  曼華笑道:「啐,你真該死,又要招我罵咧,你忘了當年那一頓好揍嗎?」說著又指著那掌燭老人道:「這位便是神刀魏八爺,如今也英雄老去咧!」

  泰官就燭光之下將三人一看,只見那謝曼華白髮盈顛,滿臉皺紋,更兼齒牙零落,除兩隻老眼,仍舊精光四射而外,看去已在八十以上,那魏思明,瘦骨嶙峋,頭上只剩不多幾莖黃髮,一雙壽眉卻長垂眼際,更顯得老些,只解壯飛雖然虯髯似雪,卻豪氣仍在,不由暗想道:「聞得謝曼華出身繩妓,卻身負絕藝,容華蓋代,一時遊戲風塵,不知顛倒了多少王孫公子,那阮大鋮為了她,威脅利誘,無所不至,竟始終未能如願,反幾乎喪在她的劍下,卻想不到如今已成了這樣一個老婆婆,便魏思明也是一個五陵俠少,素有璧人之目,自在金陵市上狙擊韃酋多繹之後,更是名震大江南北,只如今也英雄老去,豈不可歎?」

  一面連忙又笑道:「我真想不到,一夕之間得識三位老前輩,今後還望許我求教才好。」

  魏思明大笑道:「方才已經說過,大家全不必客氣,白大俠怎麼又說出這話來?只要不嫌簡褻,不討厭我們這三個老掉牙的過時人物,不妨就此便訂一個忘年之交如何?」

  謝曼華也笑道:「反正西山近在咫尺,白大俠又每年必來,如願過從,我們正求之不得,只對外人不再談以往之事,自當竭誠款待。」

  接著掉頭又向解壯飛道:「喂!老夥計,勞駕先去把火生上,今夜便留黃道爺和白大俠做個結識筵如何?」

  解壯飛來及開言,松筠忙道:「五娘,我适才已經說過,我們還有要事在身,決不能多延,忙不在一天,有酒不妨明天再吃,今夜卻不便叨擾咧。」說著又笑道:「只勞三位清神,快把酒拿出來再費心把這匹馬一上料就得咧。」

  謝曼華略一沉吟又笑道:「酒是現成,這馬我也自會料理,但你們為何這等忙法,能否見告麼?」

  松筠道:「其實也沒有什麼,不過我因已與太陽庵老師父還有好多長老約在湖邊舟中相待,此來便專為向你索酒,一遲未免令人掃興,這位白大俠卻因有要事從京口借此寶馬趕來要見老師父和顧肯堂先生,所以耽擱不得咧。」

  謝曼華看了白泰官一眼道:「既如此說,那我也不再屈留,不過事完之後,還望來此少駐半日,我還與白大俠有話說咧。」

  泰官道:「那是當得前來拜望,老前輩如有吩咐,也無不遵命。」

  謝曼華笑了一笑,一轉身走向店房屏後,不一會,便提了一大壇酒來,又笑道:「這壇酒差不多有三十年咧,當初釀就埋下去,原來是八十斤,現在五十來斤還是有的,你兩位便請帶去如何?」

  松筠連忙稱謝,一手提壇一手拄杖向泰官道:「酒已索得,馬也寄好,我們也該走咧。」

  說罷兩人一同告辭,出了店門,那馬忽又長嘶一聲,泰官回首一撫馬背笑道:「我因受你主人之托,必須過湖有事,你卻不便回去,所以只有又將你托了朋友,好好在此,我遲則明晚必來,便好回去了。」

  說罷方和松筠一同又向湖邊走去,才過那片老柳樹不遠,果見水濱泊著一條大船,船頭上一個童子,正就風爐燒著茶,艙門外站著一個身穿羅漢衫的老者,一個清臒瘦削的老和尚,一見二人走來,一齊笑道:「松筠老弟,怎麼一去好久,到這個時候才回來,大家全等得急了,這無邊風月已被你辜負不少,到底應如何處罰才是?」

  松筠大笑道:「肯堂先生你先別怪人,現在正有人要找你咧,如非是我,那便真要失之交臂了。」

  那老者笑道:「我不相信,這個時候,哪會有人找我?你別耽誤了,快上船吧!」

  泰官忙道:「肯堂先生,你別不相信,要找你的便是我,如非巧遇松筠先生,也許便趕到西山去咧。」

  原來那站在船頭上的,正是顧肯堂和孤峰上人,肯堂一聽忙道:「來的是白老弟嗎?你不是說要到京口一帶去有事,順便看看了因大師,為什麼夤夜趕來找我,是真有事嗎?」

  泰官笑道:「說來話長,你只看我夤夜趕來,便可想見定有要事了。」說著,直沖湖堤而下,趕向船上,先向二人施禮,然後向顧肯堂悄聲道:「我本在京口巧遇不昧上人,一同渡江拜中閣部衣冠塚,卻想不到回到瓜洲渡口,忽然遇上高足年羹堯遣那小鷂子馬天雄來尋先生和老師父,本擬同來卻又不料那馬天雄在焦山腳下又被少林逐徒李元豹用喂毒偃月鏢打傷,因事緊急,所以由我借了高足那匹寶馬趕來,既然老師父也在此間,還望大家商量一個辦法才好。」

  肯堂笑道:「這就奇了,那年羹堯寫信給我還有一說,他怎麼竟冒昧的寫信給老師父起來?這不透著太荒唐?到底為了什麼事,你知道嗎?」

  泰官不禁紅了臉啞然失笑道:「高足並不荒唐,實在荒唐的卻是我,只因我把話說漏了,所以你才有這個誤會。」說著便就船頭上低聲將經過詳細一說,並從懷中掏出那兩封信遞在肯堂手中,顧肯堂大笑道:「我真想不到此子竟能如此不為富貴利祿所溺,真有這等抱負,如能在他手上扭轉乾坤,倒也是一件快事,不過這是一項震古鑠今的掀天事業,是否能成功,那只有委之天數了。」

  說罷又說道:「更難得的是今日庵中長老倒有一大半在此間,恰好讓大家公決一下,要不然,這等大事便我和老師父也不能獨斷咧!」

  孤峰上人忙道:「是你那高足年羹堯打算有什麼舉動嗎?這還是策以萬全才好,如今天下初平,人心厭亂,韃虜雖從各方大做其粉飾太平的文章,卻外弛內張,處處戒備森嚴,萬一事有未蕆那就糟了。」

  肯堂笑道:「要說他打算有所舉動,那未免言之過早,如果要孟浪從事,便我也用不著再和大家商量,早已回書誡斥了,他不過只是因為有機可乘,做一個將來舉義的佈置而已,但如能因勢利導,卻真是一個不可失的良機,所以我才如此說,反正此事必須請大家公決,我們且到艙內再為細說便了。」

  說罷相攜入艙,白泰官跟在後面一看,只見那船是一個畫舫式,一共前後四艙,門艙稍短,中艙長有丈餘,寬也六七尺,中間擺著一張圓桌,周圍和上炕上,均坐有人,另從左側門有一門可通後艙,那獨臂大師跌坐在炕上,單手撚著一串佛珠,桌子的上首,坐著一份龐眉古目的老人,正是少林南宗名宿蒲田林雲龍,下首一份禿頂無須,一臉皺紋乍看便活像一個穿宮老監,正是江甯名諸生而以綿拳馳名的金振聲,還有一位蓬頭垢面,有類乞丐箕踞在右窗下麵的,卻是余杭奇丐舒三喜。

  最異相的是淮北九裡山王彭天柱,生得鐵面銀髯,身高七尺以上,身穿一套哆羅麻短衫褲,手中卻握著一把長可尺許,鐵骨黑油紙大扇子,當窗而坐,那氣象之威猛,簡直是一尊不抹臉的活閻羅,偏他身邊卻站了兩個粉妝玉琢的孩子,年紀都只有六七歲上下,一個男的梳著一條沖天小辮子,一個女的雛發覆額,全穿著白麻褲,人又生得極俊,分外顯出他的高大黑醜來,再仔細一看,那女孩子正是獨臂大師的小徒弟,呂晚村的女兒呂四娘,那男的卻是孤峰上人的徒弟朱旭,泰官暗中一點人數,果然現在江南的長老已經到了大半,連忙上前一一施禮,又將趕來經過詳細說了,接著顧肯堂又將雲中風的信遞在獨臂大師手上,自己也拆開年羹堯的信一看,不禁一皺雙眉道:「這孩子什麼全不錯,這件事卻未免忒嫌荒唐了。」

  孤峰上人笑道:「是不是,也許他對那馬天雄沒有把話說全,書中已有立刻就動手舉事之意了,本來嘛,少年人哪裡沉得住氣?既如此,你還須切戒才是。」

  肯堂看了獨臂大師一眼,連忙搖頭道:「他對匡複大計倒一點也不孟浪從事,而且也說得非常中肯,目前只打算借韃王允禎這點機緣,在各省全佈置下去,等日後韃虜諸王爭儲,同室操戈,互相殘殺之際,再為相機動手,這本與我們的看法差不多,不過他因韃王以血滴子相托,可以趁此佈置一批人,卻是我們沒有想到的,如果真的他能有此權力,那倒是一個機會,我說他荒唐的卻是另一件私事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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