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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七


  翠娘不禁默然半晌道:「那風丫頭向來心高氣傲,看得一般男人都不順眼,怎麼會得自甘做妾?這話我真不敢相信呢?」

  魚老笑道:「這事真有點古怪,那風丫頭在嵩山學藝時,和小女至好,便我也曾見過幾次,雖然年紀不大,卻自幼便有丈夫氣,絕非尋常女孩子可比,如果和那年羹堯論到嫁娶,或無足異,但是說她自甘做妾,便連我也不甚相信咧。」

  白泰官道:「此事不必猜疑,他二人既然都有信到自己師父,必有幾分可靠,不然馬兄也決無從幾千里路外來弄此玄虛之理,據我前聽週二哥說,那年羹堯略有驕矜之氣而外,真確有可取之處,為人也不錯,只等這馬兄到太陽庵,將兩信分別遞給老師父和肯堂先生便知明白,此刻何必多所爭論,反誤了吃酒咧。」

  晚村忽然大笑道:「白大俠之言是也,此事還宜待庵主和肯堂做主才是,不過依我看來,鳳丫頭素具深心,或許另有用意亦未可知,你們只看她,忽然瞞著家人投到慧大師門下便可想而知,此刻如果妄自臆斷,卻大可不必咧!」

  說罷舉杯向天雄道:「這一杯酒聊浣征塵,你且幹了,我還有話說。」

  天雄因為翠娘父女見疑,心正不快,聞言忙把酒幹了笑道:「上人賜酒決不敢辭,有話需問,更決無隱瞞之理,不才雖然天涯淪落,固然決不敢欺長者,也還略知自愛,自問生平,別無他長,還只一個誠字可取,從不肯阿其所好咧。」

  翠娘微哂道:「哎呀,馬大哥真生氣咧,罷了,請恕我得罪如何?」

  說罷又福了一福,踅回後艄徑去,天雄方說:「我生性從不欺人,井非對世妹而言。」

  翠娘早已走開,魚老也笑道:「老賢侄有所不知,我這小女和那風姑且素來相處極好,為人也頗熱腸,她因深知鳳姑娘為人,才如此說,卻也非對你咧。」說著也飛過一大杯來道:「你如不信,他日回京一問便知道了。」

  天雄見他父女如此說法,轉不好再說什麼。只又把酒幹了道:「原來如此,那就難怪了,不過小侄所言,實無虛誣,更無阿其所好之理,世妹既和雲小姐是摯友,將來也一問便知咧。」

  說罷又向晚村道:「上人有何見教之處,還請示知才好。」

  晚村笑道:「我要問的是北京韃虜情形,聞得太子已廢,諸王之間,暗中角逐頗烈,有這話嗎?」

  天雄便將近日諸王明爭暗鬥情形說了。

  曾靜道:「果真如此,那倒是一個極好機會,如能造成他們兄弟相殘,那便不難乘隙舉義咧,只可惜目前這批讀書人大半均熱中功名,都向時文八股中討生活,卻忘了坐在金鑾殿上的,已不是中國主兒咧。」

  晚村愀然道:「你這話很對,但看韃虜入關之初,各處義旗迭舉,稍微潔身自好之士,即使無拳無勇,也必以遁跡深山,義不帝清為高,便博學鴻詞一科,不肯應徵的也極多,如今除我們這批身受亡國之痛的遺民而外,又誰不以青一矜,博一第為榮咧,再有幾年下去,恐怕真能懂得夷夏之防的更少了,不過越是如此,只要有機可乘,決不可放過,否則蠻夷華夏,億萬蒸民亦遂忘其身所自來,那便無法再振作了。自古雖雲胡虜無百年之運,但如自己不爭,那也難說咧!」

  魚老忽然擎著杯子,大笑道:「晚村先生素以一息尚存,必自強不息教人,今天為什麼也發此感慨?老實說,只要放著我們不死,固然決無讓韃虜安坐北京城裡做他自在皇帝之理,便我們這一輩不能重光日月,還有下一代咧。你看,這年羹堯還是漢軍旗籍,又內接椒房之寵,不一樣深明大義嗎?我們只要做到哪裡算到哪裡,一定會有成功的一天,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還是—定的道理咧,倒是你說的,只要有機可乘,決不可放過,這句話還有道理,今後我們更宜著力才好,要不然萬一那年羹堯竟在北方得手,而我們這些自命遺民孤臣的卻不能響應,那才把老臉丟盡咧。」說著,又向天雄道:「老賢侄,如果那年羹堯確有驅除韃虜,光復大明天下之志,便煩寄語,這揚子江上和浙閩海邊,我這糟老頭兒還可以號召個一兩千人北上會師咧。」

  一面把那杯酒一飲而幹又道:「我這草間偷活幸逃百死的老海盜,這一腔熱血還要灑向有用的地方呢。」

  說罷,猛然放下酒杯,一振雙臂,狂笑不已,白泰官也道:「道在人為,他們巴幹他們的功名,我們奔走我們的江湖,人心向背豈在這等人身上?你要想這批功名之士,也和我們一樣,那流寇還不至遍天下,韃虜還不會進關咧。」

  晚村方說:「我決不是忽然頹唐,亂髮感慨,實不相欺,今日往梅花嶺,去吊史閣部衣冠墳塚,便聽見若干人,正在高會雅集,所談的,便全是揣摩文章風氣,準備做獵取功名的敲門磚,其餘便是當地仕宦的升沉,甚至連奔走權門,鑽營路子全在談助之例,卻沒有一個人能記得揚州十日的慘況咧,你們請想一想白骨猶新,血痕未滅,人心已是如此,還有什麼說的。」

  天雄慨然道:「上人不必如此憤慨,我從北京來,那裡的讀書人還不是一樣,不過在那市井屠沽,販夫走卒之中,卻有若干人,一提起烈皇帝來,倒沒有一個忘記了的,便我在遼東,那是韃虜發祥之地,也有不少的野老鄉農,心懷故國,方才魚世伯說的好,人心向背決不在這些人身上,你看隨我太祖皇帝起義逐胡人的,有幾個讀書人來?」

  接著又大笑道:「那近畿和輦轂之下的旗兵我全看見過,強悍驍勇之風,也差不多消磨殆盡,果真有機可乘,卻實在不堪一擊咧。」

  正說著,忽聽江岸上一陣大笑道:「魚老施主船上,向不接納外人,今天怎麼忽來遠客,暢談天下事起來?如今禁網方嚴,你們如此放言無忌,難道就不怕有人捉去請賞嗎?」

  天雄一看,卻是一個高大和尚,身披淄衣,頭戴僧帽,赤足踏著一雙多耳麻鞋走上船來,看那年紀,至少也在六十以上,但精神卻非常飽滿,一手揮著一把雲帚,一手拄著一柄方便鏟,乍看便似一尊活羅漢一般,正待要問來人是誰,晚村已經站了起來道:「了因大師,怎麼也有暇到此?這真是不期而遇了。」

  魚老者也立刻從艙中迎了出來笑道:「老和尚想是又因有什麼達官顯宦要到寶刹隨喜,所以避囂前來,我看你如不快離金山寺,終有一天要深悔出家一場咧,你與晚村先生不同,未必便肯公然吃肉,且請下艙容備素酒款待如何?」

  那和尚笑道:「你真可以,果然一下便料中,我那廟內不但來了賓客,而且指名要見的便是我,所以只好出來逛逛,上岸以後,一直沿著江邊,從北固山下走來,遠遠看見好像是你這條船,正在口渴,想來討杯茶吃,卻見這船頭上拴著一匹馬,心知必有遠客,等走近了,還在岸上,便聽見你們正在暢談天下事,這裡雖無居民,卻不可太大意咧。」

  接著白泰官也起身迎接,一面笑道:「大師兄是天下第一泉的主人,如今卻來向我們討茶吃,足見天下事一切難以逆料,但不知那來的貴客是誰,為什麼指名要見你,能先告訴小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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