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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六


  魚老者不由又是微怔了一下,也不再問,又去艄艙中捧了一個大木盤出來,那盤中放著一大冰盤豬蹄,一大碗清蒸獅子頭,一大碗紅燒鴨子,一大盤生炒鱔魚絲,馬天雄和白泰官二人幫著接下來,放在桌上,魚老者放下木盤,一面肅客入座,一面提起那把十來斤的大酒壺,先替白馬二人將酒斟上。

  笑道:「那紹酒必須吃熱的,只好讓你師徒二人稍等一會了,好在不昧上人出家,不過為了那幾根煩惱絲,並不一定茹素,先請用茶如何?」

  說罷,先舉起茶杯向天雄道:「賢侄莫墮家風,先幹一杯,也讓我喜歡一下。」

  天雄也把酒幹了,但一提老父,想起雍王雖然已托刑部去向川邊查詢,迄今未知老父生死如何,不由愀然道:「提到家嚴,正不知如何咧,那打箭爐一帶,聞得漢苗雜處,又多瘴癘之氣,誠恐他老人家年高受不住,那就使小侄抱恨終身了。」

  魚老哈哈大笑道:「為人子者固應如此,但是國破家亡,哪裡還能專以養生送死為孝,我與令尊分屬老友,可以替他說一句話,你只要能繼承他的遺志,把大明江山複了過來,為漢族吐上一口氣,便是大孝咧。假使你真的因為他,虧了一身名節,便能終養,他也未必願意。如今這事且不必去想他,我們還是先來吃酒是正經,老實說,我看見你,便又和令尊在一處吃酒一樣,你卻不許敗興呢。」說著又飛過一巨觥,白泰官也擎杯道:「馬兄且別談這個,你且把那年羹堯和你們在北京的情形多告訴我們一點不好嗎?」

  天雄撐不住兩人相勸,又幹了一杯,接著將京中情形又細說了。

  晚村矚目窗外大笑道:「我真想不到肯堂先生竟教出這樣一個學生來,照這樣一說,也不枉我把那一部時文給他帶去了,這倒真是近日的一件痛快事,如果真的能把那血滴子佈滿全國,再全是我們的人,韃酋父子兄弟之間又同室操戈,一旦舉義,便不難還我河山,重見漢宮威儀呢。」

  曾靜笑道:「他既需人,待我北上去走一趟如何?」

  晚村搖頭道:「此事卻不便一二人做主,且等到太陽庵去過再說,再說,你在此間,尚有好事,一時也未見得能撇得下來,怎麼可以去得?」

  正說著,忽見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穿著一身花布衣裳,垂著兩條小辮子,捧著一小壺酒來,向晚村道:「老師父,我姨娘說這是遠年太號花雕,多吃無妨,教你老人家多吃一杯呢。」說著,又叫了一聲白叔叔,一聲曾叔叔,把一雙烏溜溜的小眼睛,看著天雄,魚老笑道:「這是你一位老哥哥呢,你就叫聲馬大哥吧。」

  那小姑娘,忙又叫了一聲馬大哥,魚老大笑道:「這是我一個小女兒,名叫筠姑,你是她的世哥,以後還須多多照拂才對,我生平無子,只有兩個女兒,這個小東西是小妾所生,我和山妻卻均愛若珍寶,因此便寵壞咧。」

  那筠姑聞言,把小嘴一噘道:「你老人家當著這位大哥又說這話咧,我哪一件不聽話來?」

  說罷將捧著的酒壺放在桌上,看了天雄一眼,便向後艙溜去,正說著,忽聽那船頭上呼的一聲水響,竄上來一人嬌笑道「今日真是運氣好,沒有令我丟人,一下便捉來三條大鰣魚,每條全在三四斤,不大不小正合式,爸爸,你快來看一下,這可夠新鮮的,要買全沒處買呢。」

  眾人抬頭一看,卻是一個廿三四歲的少女,頭上用一塊黑油綢子裹著秀髮,身穿黑油綢水靠,一手提著一個小小網兜,每一個網兜裡,全網著一兩條尺許長的鰣魚,正在蹦跳著,天雄再細看時,只見那少女長長的—個瓜子臉,皮膚微黑,卻生得異常俏麗,尤其是一雙風眼不怒而威,一望而知,一定有一身極好功夫,正在暗想,久聞這魚翠娘是嵩山俠尼的徒弟,不但水性極好,更精于一手八卦連環追魂奪命刀法,又會打十二枝燕尾梭,不想卻在這裡遇上,果然名不虛傳,魚老已經把手一招道:「今日在座全是熟人,只有你這位馬天雄大哥,還沒見過,且來見禮,再到後面去不遲。」

  翠娘提著魚笑道:「我這一身水,怎好見生人,且等換好衣服再來如何?」說著纖腰一扭掉轉身,出了艙,便從船外幫跳上向後艙而去,半晌,方從艙後走出來,先向晚村行過禮,又向白泰官曾靜一一招呼,最後方向天雄福了一福笑道:「聞得大哥外號小鴟子,兩位伯母全是有名人物,小妹一向浪跡江湖,以後如果北上有事還望照拂。」

  天雄淒然道:「世妹系出嵩俠大師門下,愚兄久已聞名,一向不勝欽佩,卻不料還有這種世誼,方才如非伯父言明,還真失之交臂,不過適言家母,她老人家早已棄養了。」

  翠娘人極乖覺,一見天雄提到母親,顏色慘澹,忙又笑道:「聞得大哥已和顧肯堂先生的門生年羹堯師弟在一處,怎麼忽然南來,我們這一夥,全是要和大清國做死對頭的叛逆,你不怕連累嗎?」

  魚老大笑道:「你這妮子,怎麼和馬大哥初次見面就開起玩笑來?須知你這馬大哥,便是受了年師弟和你雲師妹之托,有要事來面呈老師父,你才離太陽庵不久,何妨明天再陪他和呂老師父等去一趟,我因此間有事,卻恐怕走不開咧。」

  翠娘笑道:「我正要問呢,大哥既從北京來,又是受了他二人之托,一定和他兩個時常會面,聞得那年師弟,文章武技無一不高,而且年紀輕輕的,又是一個貴公子,卻早名振江湖,有這話嗎?」

  天雄笑道:「我現在便寄食年府,焉有不知道之理,要說他的文章武技,確實都是一時之選,但他的長處卻不在此。」

  晚村正舉著酒杯呷著,忙停杯笑道:「我也久聞此子確是奇才,便他師父也頗心許,上次周大俠回來,更多讚美,到底他的長處在什麼地方咧?」

  天雄道:「如以他的特長而言,第一是出身富貴之家,而絕無紈絝氣習,第二是身具血性,一切待人以誠,更能深明大義。決不因富貴而便耽于安樂,當得起心懷大志,克己下人,至於文章武技,那在他倒又是餘事了。」

  翠娘笑道:「這就難怪眾口交譽,否則我雲師妹向來眼界極高,對人卻極少許可呢!」

  魚老聞言,連忙使了一個眼色道:「南來各人全都是這等看法,只有周伯父說他不免稍有驕矜之氣而已,你怎麼單說雲師妹對他許可呢?」

  翠娘看了天雄一眼又笑向魚老道:「你老人家別以我說話沒遮攔,前幾天我已聽老師父和肯堂先生談過,全說他兩人真是一對咧,只可惜雙方境遇懸殊,要不然兩位老人家便打算做上乾親家咧。」

  晚村聞言,放下酒杯大笑道:「真有這話嗎?要依我說,如以雙方父母尊長而論,雲霄老賊,自巴不得能結上這門親戚,那年遐齡現在湖廣巡撫任上,又將女兒獻與韃酋之子做了偏房。卻未見得肯要這樣一個兒媳咧。」

  天雄略一沉吟道:「實不瞞世伯和諸位說,我這次南來,便為了此事,如今不但他二人均有此意,便雙方父兄也均一力主張,只因年兄已有正室,誠恐屈為二房,獨臂大師和肯堂先生不免見責,才不敢承認,如蒙各位能在二位老人家面前美言一二,不特他兩個感激,便我也不枉這番跋涉了。」

  一言甫畢,翠娘冷笑一聲道:「那年師弟真為此事托大哥來向老師父和肯堂先生說項嗎?那他不但糊塗透頂,也太過混帳咧,別看雲師妹的父兄都不是東西,可以威脅利誘,便要做主張,肯將女兒送他做小老婆,須知她卻是老師父的愛徒,還有我們這些人在咧,他有幾個腦袋,敢把一位師妹屈為妾媵?這事先打我起,決難答應,你也不用再去見老師父和肯堂先生咧。」

  說罷俏臉通紅,不由一臉怒色,曾靜在旁笑道:「翠娘,你先別生氣,如依我料,那風姑娘如果不答應,年羹堯決不敢作如此想,你不聽他也有信給老師父嗎?」

  天雄大笑道:「曾兄真是料事如神,實不相欺,那雲小姐的確是心許為妾,決無異言咧。」說著又向翠娘道:「世妹,你先別生氣,實系那雲小姐自甘做妾,並非我那年兄相逼,更非威脅利誘,相反的倒是那位雍王受了雲霄之托,一再向年兄說,逼他答應,並且已向他父兄說妥,非答應不可,便年兄原配,也由他命人疏通好了,年兄便為深畏人言,一直到現在還未應允,萬不得已,才著我南來,向雙方師長請代決斷,你如以為他是逼成,那便適得其反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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