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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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羹堯也大笑道:「所以人才不一定在廟堂之上,大英雄真豪傑也不一定全能顯達,甚至他自己也不求顯達,那些說真方賣假藥,仗著胡吹亂謅得宜的朋友便難說咧。」 沙老回回猛然放下酒杯,把手掌一拍道:「照哇,老弟,你這句話真搔著我的癢處咧,算得我禿頂神鷹的好朋友。」 接著自己又斟滿一大杯酒直灌下去,笑得那一部銀色虯髯戟張道:「小哥兒,我是一個老粗,你說的話我全不懂,但意思還明白,憑你這兩句話,就足夠我吃上了一罎子,這個年頭兒,我瞧得多了,慢說你這點點年紀,便足色的老江湖,驚天動地的大寨主,又有幾個能說出這種話來?我以為太陽庵的老哥兒們就算夠朋友了,想不到你這老弟更痛快,我這一把年紀,總算沒白活咧!」 羹堯見他口不擇言,不由大吃一驚,但又不便阻攔,只有舉杯呷了一口酒笑道:「世道本來就是這樣,我也不過實話實說而已,老前輩怎就這等謬許起來?」說著,連忙把話岔開道:「您那掌法端的神妙已極,便內家功夫也到了爐火純青地步,但不知曾傳有徒弟嗎?」 沙老回回慨然道:「我那點小功夫不算什麼了不起,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比我強的還多,不用說別人,只你那師父就比我要高多了,不過我那路掌法,卻一招一式全是苦練出來的,我不敢說天下無敵,此刻除極有限幾位而外,卻很少有人能懂得訣竅,你要問我傳徒沒有,單只青海那老窩子裡少說一點也有百十來個,可是誰也不是材料,這可不是我藏私不傳,實在他們自己不爭氣,那可沒有辦法。」 接著又擎杯大笑道:「不但我這個人一死算完,便這一路掌法,也恐怕要盡我這一身便失傳咧!」 羹堯道:「那也不見得,本來一項絕技決非人人能練,否則也不算是絕技了,您這北京城裡不也有徒弟嗎?能讓我見見?」 沙老回回不禁雙眉微皺道:「那更難說了,倒是我在陝甘一帶,卻有兩個記名徒弟,那還勉強可以一提,他們有時也常來,改天我再給老弟引見。」說著夥計已送上一大盤爆羊肉上來,沙老回回一見不由大笑道:「萊來咧,你再試試口味如何?」 羹堯心方暗想,憑這樣一個小館子,爆羊肉又是一個極尋常的菜,便好也有限,誰知一嘗之下,竟異常腴美,便出名廚之手,也不過如此,不由大詫道:「這菜真妙,卻真不知這樣小館子中,卻有這等手藝,今天如非托老前輩之福,真還失之交臂咧!」說著讚不絕口,沙老回回見狀,不由捋著項下虯髯大笑道:「老弟,我沒銳錯吧,要說真夠格的,這位掌杓還算是我的記名徒弟又略沾親戚咧,老實說,除非是我來,這酒、這菜卻全不易吃到,稍微停一會兒,還有一樣生炒美人肝,那便更妙咧。」 說罷,也不相讓,自斟自飲,據案大嚼不已,羹堯知道由這等主人做東道絕對客氣不得,便也暢飲痛啖。 一面笑道:「這位司務既是老前輩高徒,功夫和掌法料也極好,能一見嗎?」 沙老回回猛一停箸道:「要論功夫掌法,他倒也去得,真比我那自己教出來的徒弟要高明得多了,不過此刻你要見他,卻實有不便,老實說,人家今天能親自下一趟廚房,已經是我這禿老頭的天大面子咧,你想他隨便出來見人,哪裡能辦得到?你不見別桌的菜全是從前面來,我們這酒菜卻是從店後送來的嗎?」 羹堯心方暗想:「大不了是一個記名徒弟,怎便不能隨便見人,這不又奇怪嗎?」就在這個時候,羹堯原本面北而坐,正對著店後的一重板壁,正好西側有一個小門,正是通著店後,出入之所,只用一條青布門簾隔著,忽見門簾略微掀起,一雙春筍也似的玉手,捧著一盤生炒鴨肝,透出簾外,卻不見人出來,只隱約半面一閃,仿佛是一個少女,立有夥計接了過來,放在桌上,不禁心中微動,便想到做菜的一定是個女子,所以不便相見,方才深悔不該多此一問,沙老回回已經笑顏逐開,指著那碗熱騰騰的生炒美人肝道:「這才是我那記名徒弟的絕活,你再試嘗一下便知道咧。」 羹堯舉箸一嘗,果又鮮嫩異常,而絕無油膩腥膻之弊,不由又極口誇好。沙老回回笑道:「是經我品題過的東西決沒有錯兒,不過今天只有這兩樣,再要卻沒有了,一來好菜第一個秘訣就是要少,如果盡吃一飽,那便是皇上禦廚裡做出來的東西也沒有意思咧,二來人家做上兩樣已是十足面子,再多便不是馬上可以辦到的,你如真覺不錯,咱們下次再來。」說著,要了一盤饅頭,就著剩菜殘酒,一口氣嚼吃了七八個。大笑道:「痛快,痛快。」 羹堯也賠了三四個饅頭,把一壺酒飲幹,這時座客漸漸吃完散去,鋪中只剩下他二人,夥計又送上茶來,沙老回回一抹項下銀色虯髯道:「老弟,今日是你我訂交之始,本該是約在天興居,一則路比較要遠一點,二來是為我那記名徒弟正好住在這裡,所以才將就些,過一天我自會到府上去,你如有事要尋我,只向這夥計一說,我是得信即來,現在我正還有事要和此間主人稍談,你要有事,便請回府治公如何?」 羹堯一聽,不由暗想,這裡的主人,也許又是一位奇人亦未可知,但人家是個女人,卻不好問得,便立刻起身告辭,又堅邀沙老回回到自己家中去,老回回卻把頭連搖道:「今天沒空,只一有暇,我是不用請的。」 羹堯出了那羊肉店回到宅中,周再興悄聲問道:「那沙老前輩說什麼沒有?我還忘記告訴您,此老為人極其古怪,什麼事全可以說,只要他看中你是位朋友,沒有不到之處,你便數說幾句也無妨,但卻問不得他的身世,只一追問,那便立刻翻臉,說不定從此斷絕交談,您曾循俗例寒喧請教嗎?」 羹堯搖頭悄聲道:「我因這位老前輩過於脫略,他連太陽庵三字全說出來,所以什麼也不敢問,只埋頭飲啖而已。」 周再興道:「能這樣就好,此點卻須切實記牢呢。」 羹堯點頭,又將羊肉館所見說了,笑問道:「你知道那館子主人是誰嗎?既能和他是朋友,也許又是一位奇人咧。」 周再興道:「這卻不知,不過此老眼皮最雜,在這北京城裡,認得的人極多,人只知道他是一個種菜賣瓜果的老回回,卻極少有人知道他身負絕技的,他認識的人,也未必便全是奇人異士咧。」 羹堯又道:「你這話不對吧,據他說,那主人是他的記名徒弟呢。」 周再興又搖頭道:「這個連我也不知道,他既不說,您便不必再問,要是該給您引見的,他少不得會告訴您,不然問也無益。」 羹堯見他言詞閃爍,心知也許不便說,所以也沒有再問下去,一天易過,匆匆又到夜間,只因昨夜張桂香有來討回音之語,所以一直沒睡,秉燭獨坐等著,直到三更以後,果然房上又有掌聲,忙也答了暗號道:「外面是張提調嗎?我沒睡,你可以進來。」 一語甫畢,便見桂香仍是昨夜打扮,束紮得俏生生的一躍而下,像一隻絕大蝴蝶,穿窗而過,拜伏在地道:「總領隊今天曾經遇見胡大俠嗎?我這條性命全在您的一言咧。」 羹堯笑著還禮道:「你且起來,那位胡兄已經答應不再深究,不過你是一個婦人,以後做事還須更加謹慎,不要讓我為難才好。」 桂香不由粉臉通紅,又叩了一個頭道:「我謝謝您,這條小命兒,算是又仗您成全了下來,以後焉敢再走錯路。」說著猛把頭微抬,星眸斜睨道:「我雖然過去不知自愛,以致有若幹事見不得人,但這顆心卻知好歹,您既一再救我性命,焉敢不遵您吩咐,除這次十四王府是王爺和您教去的,那是奉命而行以外,我可決沒有不端的事落在人的眼中,以後,我也只有聽您和王爺吩咐,如果您只一看不順眼,用不著胡大俠再說什麼,便您也可以取我這顆腦袋,我也決不會向您討一聲饒。」 說罷方才站起來,斜著身子立在羹堯身邊紅著臉笑道:「總領隊,您別以為我是一個下賤的江湖娘。江山好改,本性難移,須知那是我那丈夫和兩位小叔把我帶累學壞了。您請想,我也是好人家兒女,無端的嫁個歲數比我大多了的強盜,成日看見的,聽見的全是那麼一回事,又學會幾手功夫,能不跟著染黑了,薰臭了麼?你怎麼能全怨我呢?這以後,既已爬上高枝兒來,便您不說,我還能那麼著嗎?」 羹堯道:「但願你能明白才好,也不枉我和胡大快磨上半天牙,否則不但辜負我這場口舌,也辜負了你這一身功夫咧!」 桂香又福了福道:「我也知道您決不會相信我,可是我向後去只好走著瞧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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