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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羹堯見她笑靨頓開,眉黛全舒,又是往日促膝談心光景,不知不覺的也自己心下一暢,乘勢握著纖手一笑道:「我向來心志彌堅,決無說了不算之理,焉有徒托空言之理?不過,環顧左右,除開師妹而外,實在連個可以暢所欲言的人全沒有,所以一遇上大事便無法決斷了,以後還望師妹容我時常求教才好。」

  中鳳任憑他握著手,又嫣然一笑道:「您這話說得太重了,為什麼對我竟說出求教的話來。不過我對師哥,向來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您也向來是極有果斷的,既是心中有了不能決斷的事,那一定值得思維的了,何妨先稍微告訴我一點,大家再來商量商量咧。」

  羹堯不由又被她問住,不覺有點期期艾艾的說不出口,勉強支吾道:「此事實非各位師長不能做主,否則小弟早向師妹請教了。」

  中鳳見他神色有異,又不肯說出來,不禁奪過手去微慍道:「您是怎麼著呢?既是要稟明師長的事,難道還瞞著我嗎?」

  羹堯見她又有怒意,連忙賠笑道:「我已說過有事必需與師妹相商,焉有瞞著之理。不過此事,在這個時候,實在不便告訴您,以後您也許會明白的。」

  中鳳聞言芳心一動,半晌不語,暗中再把昨晚竊聽的話,和羹堯平日對自己的神態一想,已經料有六七分,不禁暈潮蓮臉,把一雙玉頰漲得飛紅,像朝霞一般樣垂下頭去,低唾了一口道:「啐,我真不知道您這葫蘆裡到底是賣的什麼藥呢?」

  接著又低垂著粉頸道:「您既不肯告訴我,我也懶得再追問下去。不過,您在這茫茫人海之中,卻到哪裡去尋顧師伯咧?您那無法決斷的事,難道就悶在心裡一輩子嗎?」

  羹堯嘴裡雖然支吾著,暗中卻也偷覷著中鳳神態,一見她嬌羞欲滴,粉頸低垂的不由也料到幾分,忙道:「師妹只要能將獨臂師叔之處見告,小弟便不難差人將信遞去了。以我想來,我那恩師雖已多年不見,也許念我微忱,能賜訓示亦未可知,如能藉此一信,以後常蒙指示大計,那就更妙了,師妹肯見告嗎?」說著,又微笑著,看著中鳳顏色,恰巧中鳳也驀然把頭一抬,正好來了一個四目對射,兩下不禁心中都有點怦怦不已。

  中鳳又垂下頭去,沉吟半晌道:「我那師父原住華山,現已飛錫江南太湖之濱馬積山附近黃葉村中,住持太陽庵。不過你我此刻均不便出京,他老人家的行蹤又極不願外人知道,您有靠得住的人能去跑這一趟路嗎?」

  羹堯也想了半會道:「此事不但獨臂師叔不願人知,便我們與這些老前輩來往也須極端隱密,否則一經洩漏,說不定會立罹奇禍,一切佈置也成畫餅咧。僮僕廝養之類,決無可以差遣之理,如今只有一人,或可求他一行,但此人風塵奇士,一諾千全,我卻不願以這樣的事去煩他咧。」

  中鳳聞言不禁失驚道:「師哥從不服人,既如此說,這人決非尋常了,到底是誰?能告訴我聽聽嗎?」

  羹堯笑道:「其實此人師妹也曾見過,只是司空見慣的常人,你便不覺得了。」

  中鳳更格外詫異道:「那到底是誰咧?你試說來讓我聽聽看,是不是您有點溢美過譽咧。」

  羹堯笑道:「便是那馬天雄,您會相信他是一位奇士嗎?」

  中鳳含笑點頭道:「此人果然有點意思,人品功夫,全較我那幾位哥哥高多了。如果他肯去一趟,那以後我們和江南諸俠的來往便不難聯絡了。」

  羹堯笑道:「既如此說,那便足見師妹與我所見略同咧。您看此人還當得起是一個風塵奇士嗎?」

  中鳳抿嘴一笑道:「您只知道他是一個奇土,知道人家的來歷嗎?」

  羹堯大詫道:「我只知道他是個萬里尋父的孝子,一身武功也著實可以,而且為人品格極高。據他自己說,乃父曾隸左良玉部下當過武職官,後來左夢庚降清,被調遼東,因事下獄,遣戍西川,如是而已,難道還另有來歷不成?」

  中鳳道:「您能認出他是一個風塵奇士,已是眼力不錯,只可惜還未知其詳,要不然也許還要更加看重呢。老實說,人家不但武功絕倫,是個真正的孝子,而且父子兩人,全是大明勝國孤臣。他父親的下獄,便是為了降而複叛,企圖在遼東糾眾聚義,便他自己也曾在故鄉三原一帶立過抗清義社,薄有聲名,當時誰不知道飛天鷂子馬家驥、小鷂子馬天雄的大名。便他生母梨花槍週五姑姑,後母紅纓戴勝娘,也全是馳名陝西遼東的女俠。你們相處將近半年,難道就連隻字全未曾說及嗎?」

  羹堯聞言不禁更加驚異道:「我因他所述身世略而不詳,深恐有難言之隱,所以也不肯追問。卻想不到他是這樣人物,那就難怪他對雍王始終不肯俯就了。不過,師妹,您為什麼又知道得這樣詳細呢?」

  中鳳笑道:「一則他流落邯鄲道上的時候,我父親早就留上了神,曾一再托人相邀,許以大頭目,並以客禮相待,無如他因志趣各異,始終並未首肯,連送他的銀子也都璧回,卻甘願去做那短工度日,所以我對他也非常敬佩,暗中加以打聽過。二來因為我那前師嵩山啞尼與他生母週五姑姑薄有淵源,所以才知之甚詳。」

  接著。又臉上一紅道:「不過,我和師哥這師門淵源,您卻不必告訴他,否則,我恩師卻難免見怪呢。」

  羹堯笑道:「這卻又是為何呢?難道獨臂師叔和啞大師還有什麼過節不成?」

  中鳳搖頭道:「我這兩位恩師,雖然宗派各異,卻情如手足,我之得入獨臂恩師門下,便是前師之介,她們怎麼會得有過節。」

  接著又紅著臉嬌嗔道:「我教你不必告訴他,就不必告訴他,這事卻也不許您追問呢?」

  羹堯雖然料知其中必有緣故,但因中鳳嬌嗔滿面,又有點紅潮玉頰,也不追問,轉將話鋒略轉道:「那麼,您對馬天雄身世既然如此了然,平日為什麼極少交談咧?」

  中鳳又嗔道:「你瘋咧,我難道真是一個串店的繩妓?無緣無故的,只一遇上稍有頭臉的爺們總要挨上去攀談一陣嗎?」

  接著又冷笑道:「您是一個貴公子出身,只要願折節下交這些江湖豪士,少不得有人以孟嘗信陵一流人物相看,如果我也和您一樣,那人家便不是這等說法咧!」

  羹堯碰了一個釘子,不由臉上有點訕訕的,中鳳偷眼一看他的神色又嬌笑道:「您是一位爺們,哪裡知道做一個女人的苦衷?尤其是像我這種江湖女人,做人那就更難了,稍一不慎,便易被人看輕,怎能和您一樣呢?」

  羹堯見她雖然強作歡喜,卻隱含憤意,忙道:「師妹,您這話又錯咧,自古奇女子出身風塵中的就很多,何況您的浪跡江湖,本出偶爾遊戲,又志在光復漢族河山,將來一旦成功,還怕不是千古一人嗎?為什麼因為這一點小事也這樣感慨起來?」

  中鳳看了他一眼,不禁又笑道:「那麼,師哥,您對我是不至以江湖女人見鄙的了,但是笑面羅刹這個匪號,為什麼又重勞掛齒咧?」

  羹堯又大笑道:「原來師妹直到現在,還記得那次雪天一語,這真冤枉死人了。」

  說罷又一握纖手笑道:「今後還有若干掀天事業,要等著我們去做,您怎麼把一句戲言牢牢記在心上呢?」

  中鳳聞言這才疑雲盡釋,笑靨全開,玉頰上又深深漩出兩個小酒渦兒來,倏然一轉身,看著窗外天色不禁叫道:「啊呀,天又快黑呢,您還是先回去吧,要不然讓您那令妹和我姨娘知道了,又不知編排我什麼呢?」

  羹堯一看,外面果然已近黃昏,連忙笑道:「果然天色不早,我也該回去了。」

  說罷,便起身告辭逕自下樓,中鳳直送到院落門外,倏見庭院無聲,侍琴劍奴二婢—個不見,那孫二奶奶睜大了眼睛當門而立,便像一個把門將軍一般,一直看著遠處,一見羹堯和中鳳出來,方才施禮站過一邊。中鳳不知她又在搗什麼鬼,但當著人又不好問,等候目送羹堯去遠方道:「你為什麼站在這裡?那侍琴劍奴兩人又到哪裡去了呢?」

  孫三奶奶一看中鳳顏色欣然,不由咧嘴大笑道:「俺知道年二爺一來,一定要有體己的話要跟您說,怕那兩個小蹄子不識輕重,難免礙眼,早就全給轟出去咧。又怕香姨兒和別人來撞上有點不大好,所以才守在這兒。如今您小倆口兒,既已把話說完了,俺也該到大廚房去催送晚飯咧!」

  說罷,只笑得兩隻母狗眼,擠成一條縫,邁開大步,一溜煙而去。中鳳不禁惱羞成怒,氣得半晌說不出話來,還待喝住,數說兩句,但人已去遠,只有獨自回到樓上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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