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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再一轉念,忽又想到羹堯也許因為自己力主重光漢族山河,近因功名稍遂,竟爾易志,自不免視自己如同禍水蛇蠍,那就更不可救藥了。果真如此,這等行止不一的人,又有什麼成就?自己過去一番心力豈不更是白費?想到這裡,不由心中愈加難過,竟伏枕痛哭起來,正在傷心無已的時候,偏那孫三奶奶一向看得她如小孩子一般,不管日夜,只中鳳稍有異狀必極關心。這幾天因為中鳳值夜有事,更是不睡不眠,看護著,如非事前一再叮囑,不可再鬧笑話,簡直要一步不離才好。

  此時一見中鳳匆匆出去,又匆匆回來,掩臉便趕向樓上,雖然不敢立刻動問,卻躡手躡腳跟了上樓,再在房外聽見哭聲,哪裡還忍得住?不由走向床前失驚問道:「小姐,您是怎麼著咧,為什麼這個時候傷心起來?是那香姨兒又和您取笑嗎?那不要緊,只您告訴俺,俺便立刻和她向老山主面前論理去。您已經是年二爺的人咧,還怕著誰來?好便好,不好便大家反臉,諒她一個姨娘還敢把俺攆了不成?」

  中鳳忙把被一掀道:「你快些下去,我的事用不著你問,誰又看見姨娘來,這不是活見鬼嗎?」

  孫三奶奶雖然一下沒有猜中反碰一鼻子灰,並不介意,又伏在床上問道:「那一定是老山主又數說您什麼了,他老人家向來就是這樣,反正您是快出門的人咧,能聽的,就聽他說兩句不也就完了?」

  中鳳不禁猛然把她一推怒道:「去,去,去,老山主早就睡了,他能數說我嗎?」

  孫三奶奶又是一怔道:「那麼到底是為了什麼呢?難道年二爺的病重了嗎?俺怎麼沒有聽見咧?」

  中鳳愈怒道:「你胡說什麼?他病了與我何干?你再不走開,可別怪我要讓你呢!」說著,霍的從床上坐了起來,納著鞋子,真打算出去。孫三奶奶連忙央求道:「小姐,您別生氣,快些睡下去,俺這就走咧。」

  說罷連忙走出房去,但仍閃在門外偷聽著動靜,半晌之後,只聽中鳳微慨之後,又嗚咽起來,一直等到天明,方似朦朧睡去,不由得愈加放心不下。心中本想報與雲霄知道,又心知他父女平日並不一定說得來,想去告訴年妃和福晉鈕鈷祿氏,但既有點怯場,又恐中鳳生氣,不禁如熱鍋上螞蟻一般,只在外間和樓上下來回轉著,又輕輕的走向床前偷看著,替中鳳把掀開的被子攏上些。一見中鳳,眼睛全紅腫了起來,睡夢中,卻梨渦半露笑靨微開,心才略放,下樓和衣倒向自己床上,納頭便睡,她本是一個粗人,又連夜辛苦,這一睡熟,便如—條死狗一樣,也不知經過多少時間方才醒來。

  再—看,外面已經紅日滿窗,不禁叫聲啊哎,連忙翻身坐將起來,忽見劍奴悄悄的走來說:「孫三奶奶,您為什麼睡得這麼香?太陽已經上來老高,我和侍琴已來看過您兩三次咧。小姐病了,您知道嗎?」

  孫三奶奶猛一揉眼睛道:「你這小妞兒是怎麼搞的,俺平日怎麼吩咐你們來。為什麼小姐病了,不早點叫醒俺是何道理?」說著霍的從床上一躍而起,連臉也不洗,便趕上樓去,—見中鳳依舊和衣躺在床上,臉兒黃黃的,睜大了眼睛,看著帳幔,似在出神的想著什麼,連忙走近床前道:「小姐,您是病了嗎?」

  中鳳猛一掉頭,看見孫三奶奶揉頭獅子也似的,一臉惶急之色走來,不禁把秀眉一皺道:「一個人哪有吃了五穀不生災病之理,這也值得大驚小怪嗎?我因昨夜略受寒涼,以致身子不快,你可不許再在外面亂嚷。」

  孫三奶奶囁嚅道:「小姐,您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果真哪裡不舒服,也該稟明人家福晉和年娘娘,找個大夫來瞧瞧,只瞞著人也不好。」說著,一伸手,便向中鳳額上摸了一下,中鳳倏的用手推開嗔道:「你別胡鬧,我並沒有什麼大病,只躺上一天半天就好呢。你要是到處去替我一嚷,我沒病反而急病了。而且這裡不比在雲家堡,你真要那麼一來,人家不說你的主意,也許還說我輕狂,那又是何苦咧?」

  孫三奶奶見她兩眼紅紅的,兀自餘腫未消,雙蛾深鎖,一臉憔悴之色,便說話也有點酸楚,和往日大不相同,心知其中必定藏著一件事情,但又不敢多問,忙又低聲道:「小姐,您放心,只要您叫俺不說,俺便不說,不過您果真心裡有什麼不痛快,還請您告訴俺,千萬別瞞著俺才好。」

  中鳳猛憶昨夜之事,知她一夜未睡,不由感動,勉強笑說:「你瘋咧,我好好的,心中為什麼要不痛快,又幹嗎要瞞著你?你也許為了這個倒坐了一夜沒睡咧,還不快去靠一會兒,下半天,我也許就會好的,可別在外面說什麼。」

  孫三奶奶這才退下去,梳洗一陣,又命劍奴侍琴去廚房要了兩色點心送給中鳳,誰知卻一項未用,全原樣撤了下來,躺在床上也未起來,到了中午又未吃飯,這才心中又著急起來。但因答應過中鳳,不去告訴福晉和年妃,又不打算告訴雲霄,不由悶在心中,非常著急,轉了一陣,也坐著打起主意來,想來想去,卻想不起一個善處之策,只急得她抓耳撓腮,焦灼萬狀。

  忽然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原是一個童養媳,日受公婆數說和兩個嫂嫂虐待,只一受委屈或略有病痛,全是向小丈夫孫三暗中哭訴一陣便覺痛快,那病痛也就好了,不由自己怨尤道:「俺真老糊塗咧,為什麼這樣的傻。她向來和年二爺好得如糖似蜜一般,如今總算是年二爺的人咧,俺為什麼不把這情形告訴年二爺去,讓年二爺來問問她,勸勸她,不就一天雲霧全消,就有點小病也好了嗎?」想到這裡,不禁眉飛色舞,高興得幾乎要跳了起來,她的脾氣,向來是想到便做,從來決無再思再想之餘地,一經決定之後,連忙邁步下樓,直向外面院落走去,一等出了院落才想起,年二爺不也病了二三天嗎?昨天小姐還差自己去找張傑問候過,那年府自己又沒去過,這事到底該怎麼辦咧?想著,不禁又一怔,立刻呆在院落門外。

  半晌之後,才想起來,年二爺府上張傑既去過,他總該知道,何不前去問一問咧?想罷,便直向前廳耳房中來尋張傑,正從西花廳繞出去,忽聽一陣靴聲從外面走來,心中正惟恐撞著雍王,有點不安,連忙抬頭一看,萬想不到來的竟是正打算去尋找的年二爺,不由心花怒放,連忙趕上一步,高叫道:「年二爺,您這可來了,差一點兒沒有把俺急壞咧!」

  羹堯也因心中有事,正低著頭向暖房走著,猛聽一個婦人的聲音嚷著,不由也是一怔,抬頭一看卻是孫三奶奶,心下更加詫異,猛一轉念,心想也許中鳳因為自己有病了,差她去探望亦未可知,忙道:「孫嬤嬤,謝謝您和小姐,我病已全好了。您是……」

  說猶未完,孫三奶奶已經哭喪著臉道:「您是大好了,可是俺小姐卻病了咧。」

  羹堯不禁失驚道:「你們小姐向來精于內家功夫,怎麼好好的也會病了呢?」

  孫三奶奶先向廳上看了一下,一見並無僮僕在側,連忙低聲道:「這個連俺也不知道,她昨夜不知受了哪個委屈,直哭了半夜,今早病了,既不肯告訴俺,又不許告訴人,所以俺急了,正想尋張傑打聽您住的地方要去尋您,想不到您竟來了,這就好咧。您還不快些去看看她,商量商量,找個大夫瞧瞧,俺也好放心咧!」

  羹堯不禁又是一驚道:「她哭了半夜,這又是為了什麼咧?您難道就一點也不知道嗎?」

  孫三奶奶搖頭道:「俺要知道也不來求您咧。」

  接著又看看羹堯道:「這可是俺偷偷兒告訴您的,您小倆口兒見了面可別說是俺來告訴您的,要不然她可不依,俺以後就有事,也不敢再告訴您咧。」說著,齜牙一笑,又福了一福,匆匆告辭而去。羹堯見狀不禁心下驚疑萬分,原來他本無病,自被年夫人一逼,心下情緒又非常矛盾惡劣,所以程子雲求見的時候,才命喜兒託病回絕,心中又恐前往後堂省侍時,母親再問無法回答,因此假作生病躺下來,連雍王府也不去。卻不料這麼一來,轉使各方為之不安,首先是年夫人,自覺昨晚逼得過急了些,言詞也忒嫌重一點,以致把愛子急病了,連忙命希堯夫婦前往安慰,並且說明各事不妨從長計議,不必著急。

  羹堯聞言心下自是一寬,連忙謝了兄嫂和母親。但既託病,自不能立刻起來,勉強第二天在書房休息。接連著,雍王、雲中燕、張傑等人均來探望。到了第三天,實在不容再不出來,所以省視過母親和兄嫂之後,便徑往雍邸而來。誰知一到府中,正好雍王已去宮中有事,正打算在花廳小坐,即便料理府中公事,以待雍王回來,卻萬想不到,正遇上孫三奶奶出來尋他,將中鳳飲泣終宵託病不起的話全說出來。坐定之後,不禁暗想道:「難道我對母親和兄嫂拒婚之事已經傳到她耳朵內不成?」但仔細一想,此事只母親、兄嫂得知,便芳華妹妹也不見得已經得訊,她為什麼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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