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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想罷,便把牙一咬做了一個打算,決定離開父兄去尋師父,哪怕立即削髮為尼,隨侍師父一世,也決不從此亂命。無如思潮起伏不定,轉眼之間,羹堯的影子又浮上心來,仿佛在向自己招手道:「我也奉有師命,從事反清複明,雖然身隸漢軍旗藉,但此心痛切夷夏之防,相處以來,並不是不知道,為何因此便棄我如遺呢?」

  這個念頭一起,心上便似羹堯真在責問一般,不由更加難受。這兩個矛盾的心理,幾乎每一個時辰都在心上此起彼伏著。一晃便是新年,雲霄父子已經決定北上,將堡內堡外各事全已料理清楚,只等選個黃道吉日,便行啟程。中鳳格外憂心如焚,不但玉容清減,腰肢瘦損,便連精神也有點恍惚起來,偶然拈起鏡子一照,連自己也覺得驚心不已。但雲霄父子正忙著此行應有的佈置,哪裡還注意到女兒身上。轉是孫三奶奶十分關切,看出她終日寡歡,飲食銳減,時來相勸。

  但她和中鳳知識思想,相去都很遠,無異南轅北轍,哪裡談得攏來。一直過了新年,中鳳見各人行裝全已整好,如再不走,一經到京,不用說父兄之命無法相違,便自己也難排除。想罷,便暗中將那匹龍駒備好,帶了應用兵刃和幾身衣服,乘了一個黑夜,悄悄下山,直向華山鐵心坳太陽庵去尋師父獨臂大師。一路上風雪載途,由晉入陝,又大都山行,險隘崎嶇,關山難越,自不必說。所好那匹龍駒,確非凡品,一日之中賓士所至雖不千里也在七八百里以上。加之她一心尋師,已將鞍馬勞頓置之度外,趕到山下也不過才三數日。

  心中正想,只一遇著師父,先將這胸中所蘊莫名其妙的哀慟,盡情一哭,然後便請師父收在身邊,立刻削髮逃禪,從此便再不下山。誰知到了庵中一問,才知獨臂大師早于年底前往江南,並且知道中鳳必有此行,特為留下了一封柬帖,囑其到日開拆,立刻趕回雲家堡,不必再在庵中逗留。得訊之下,不禁嗒然若喪,呆了半晌,持著那封柬帖,轉不敢拆閱,到末了,還是那看香火的老佛婆笑道:「姑娘遠道而來,又在新年裡頭,一定是有事要和老師父商量,他老人家已經說過,你要問的話全在所留的信中,只一拆看便明白了。」

  這才勉強把那封柬帖拆開了一看,只見寫著:「殘年以來迭得諸侯來報,韃酋玄燁第四子允禎與偽湖廣巡撫年遐齡之次子羹堯,均為汝父延入雲家堡,各人並曾傳我命由汝對年氏子提醒渠對師門訓誡,應牢記夷夏之防,如能因勢利導,使韃虜兄弟相殘而兩敗之,便是我漢族匡複之機等語。據汝對各人所雲,羹堯雖出身顯貴,尚知大義所在,更能不忘師訓,處在今日貴介子弟之中殊不可多得。昨日肯堂先生過此亦頗欣慰。頃聞汝父對渠亦甚激賞,且有附為婚姻,以圖接近韃虜之意。餘料汝必因此西來,甚或意圖留山不返,以明心跡。惟余之所教諸弟子者,絕非僅在虛空寂滅中下工夫,只作一自了漢而已。天下興亡,匹夫匹婦均有其責。未來事雖不可知,及時機稍縱即逝。據肯堂先生告我,年氏子雖身具異稟,為曠世奇才,但驕矜之氣亦頗重,一旦得意,難免自恣過甚,終不免於因此而敗,如能得汝在側,隨時加以匡扶策勵或可差免。此事所關者大,妝當善體餘意,以謀國是。西子雖蒙不潔,能以沼吳,便足雪全越之恥,倘一味斤斤於小節,轉非所宜矣。」

  下麵又大書著:「書付女徒中鳳,獨臂手擬字樣。」

  中鳳看罷以後,心中不知是悲是喜,直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那老佛婆不知那信裡說的什麼,見中鳳雙蛾緊蹙,口角又時露笑容,不禁奇怪冒冒失失的問道:「老師父給你留下的話對嗎?今天出山可來不及呢!你還是在庵中住上一夜明天再走吧?」

  中鳳一看庵中依稀還是舊日狀況,自己昔年住過的那間房子,也無多大變動,不禁把頭一點淒然道:「賴婆婆,我此次回到庵中來,本不打算再回去了。不想師父不在庵中轉留下一封柬帖,卻教我非回去不可,這一來,我也只有在這裡暫住一晚,明天再走了。」

  賴婆婆笑得咧開癟嘴道:「姑娘,你還是花朵也似的人兒,為什麼要到這深山裡面來,你瞧,不用說吃的穿的用的,沒有一項趕得上山外,便這份淒涼孤寂也夠受咧!」

  中鳳笑道:「你嫌這山上不好,不會出去嗎?為什麼也住在這兒好多年咧?」

  老佛婆道:「這個……我又和姑娘不同了。一則我隨老師父入山,歲數已經大了,二則因為我的丈夫已在緬甸隨永曆皇帝殉國身亡,塵俗之間已沒有我這未亡人的世界,所以才能安之若素。姑娘怎麼能和我比咧。」

  說罷,感歎著,便去給中鳳準備食宿。一宵易過,第二天黎明,中鳳略進飲食,便又策馬下山。一路趕回去,雖然同樣是那條山路,風雪末消,餘寒猶勁,但在心情上便絕不相同,就連那匹跨下的龍駒,也似異樣精神,只兩天多一點便又趕到雲家堡。那雲霄父子自中鳳失蹤以後,都非常著急。尤其是那孫三奶奶更格外放心不下。但是中鳳去時,雖然曾留下一個紙條,托言往山外尋師,並未說明去處,連尋也無處去尋,大家只有乾著急而已。依了雲中燕之意,本想一家先行晉京,以踐新正之約。

  雲霄卻說此行重在中鳳姻事,如果中鳳不歸,惟恐雍王見怪,只有一面分派急足四出打聽,一面束裝以待,這天孫三奶奶正在山口一塊大崖石上,向大路上瞭望著,忽見遠遠的一團黃塵,裹著一人一馬急馳而來,那熟悉的鸞鈴聲,和人的衣色,馬的毛片,都一望而知是中鳳回來,不由喜得從崖石上跳起來,高聲叫道:「小姐,你可回來了,這兩天幾乎把俺急得要死咧。」

  中鳳聞言,連忙勒馬一看,只見孫三奶奶蓬著頭已經從崖石上跳下,攔在馬前,連忙也從馬上跳下來笑道:「我因有要事才出去一趟,你為什麼這樣大驚小怪起來?」

  孫三奶奶道:「哎呀,您倒說得稀鬆平常,不但俺在這崖石上已經望了好多天,便是老山主也是終日愁眉苦臉的盼望您回來。要不然,車馬行裝全都準備好了早走啦,您要是不相信,進去一看就明白呢。」

  中鳳心下不禁大為感動,略加安慰之後,立即趕向崖上。沿途早有人飛報進去,先是中燕從堡中趕出來道:「妹妹,你這幾天到哪裡去來,大家全為等你一個人,要不然此刻已經都坐在北京城裡咧。」

  中鳳平日就對這位二哥不大滿意,鼻子裡哼了一聲道:「這就奇咧,你們要去就去,為什麼要等我,難道誰還認不得北京城不成?」

  中燕碰了一鼻子灰,又不敢說什麼,只向中鳳笑道:「北京城是大家全認得,不過老山主說,這一次是為了妹妹的事、你不去還行嗎?」

  孫三奶奶跟在後面,素知中鳳最忌這話,心中方說要糟,誰知中鳳並不生氣,只臉上一紅笑駡道:「你胡說什麼,我才不理你。」

  便一路飛也似的趕上堡去,那雲霄見她不辭而別。本也要數說一頓,但因平日嬌寬慣了也只埋怨道:「你為什麼無端的要出去尋什麼師父,到現在才回來,難道我這大年紀,還要為你操心嗎?」

  中鳳把嘴一噘道:「我因此次去北京不一定什麼時候才回來,所以到母親墳上去看望了一下,誰去尋師父來。」

  中雁在旁笑道:「你留的信不明明白白說是要去尋師訪道嗎?為什麼又說是到母親墳上去,你早說到母親墳上去,大家走一趟不好嗎?也免得為你焦心,怎麼到此刻才說出來咧。」

  中鳳嗔道:「我就是因怕你們要一同去,所以留一封信,故意撒個謊,要不然,還不那麼做呢!」

  雲霄雖知女兒所言大半遁辭,但見她眼角眉梢均含笑意,較比前幾天已大不相同,而且對於婚事似已不再反對,不由心下一寬。又素知中鳳為人,雖然遊戲風塵,決無其他,便也不再問。過了兩天恰好是個黃道吉日,除將堡中各事交與中雁和幾個心腹大頭目外,便舉家北上,仍用張傑前驅,一路無話。

  等到蘆溝橋已是正月下旬,燈市已過。那日行近京城不遠,忽然見張傑飛馬回報道:「稟老爺子,年二爺適在崇文門外見過小人,得知您已到京,親自迎下來了。」

  雲霄一看,中鳳恰好並馬而行,在馬上不由捋須大笑道:「這孩子出身閥閱之家,竟對我們不以山野之人見鄙,如此知禮,我倒放心了。」

  中鳳不由抿嘴一笑,把頭低下去道:「他本好客,素有禮賢下士之名,要不然,憑他一個公子哥兒能名滿江湖,聲振九城嗎?」

  雲霄一聽。更為高興道:「你既對他如此嘉許,想必不再嫌他驕矜之氣太重了。」

  中鳳自知無心失言,不由把一雙玉頰紅得像朝霞一般,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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