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成鐵吾 > 豪門游龍 | 上頁 下頁 |
一〇 |
|
肯堂看得明目,知他已經起了羞惡之心,笑說:「你方才說的話我現在不答覆你,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是皇上對於漢人和奴才們的一種深心。惟恐臣民生有異志,才沿用前明的弊政,用科舉來籠絡人心,要天下英雄盡人兼中,永遠在八股裡面討生活,跳不出那個圈子,謹守臥碑,下再心懷故國,犯上作亂,你知道嗎?」 羹堯聽罷,不禁半晌做聲不得,忽然看著肯堂道:「老師,那一我打算不去應考了。」 「這又是什麼意思?你本八旗世家,令尊令兄又望你甚殷,怎麼能自暴自棄呢?而且我們今天所談的話是決不可讓第三個知道的。如果將來你不應考,尊大人一旦問你,又作何解說呢?」 羹堯不禁又默然,肯堂看著他正色道:「凡事只要心裡有數,你能不忘卻列祖列宗都是漢人,處處能為漢人爭氣就行,你不是老想做一個不世出的英雄嗎?現在不去應考,天下澄平已久,你又到哪裡去找異路功名呢?」 羹堯不由慨然道:「老師,您不但傳了我文武學藝,並是指我迷途的一個絕大恩人,今後我如得志,決定善用你所傳的學藝去替祖宗補過,替漢人爭氣。並且把您給我的這一部詩文,將來向有志之土廣為流傳,您說對嗎?」說著,起身納頭便再拜下去。 肯堂笑著扶起來道:「你能如此,便不負我三年苦心,也不負你這傑出的聰明才智。不過這部時文,並非我所評選,實在是一位大明遺老呂留良先生的著述。他因為一般讀書人,都只知道有功名而不知其他,所以才把這夷夏之防的大道理藏在時文裡面,好讓那些熱中功名的士子,在巴幹功名之中,稍微激發一點天良,或許為漢人留一點剝複之機,所以他才自名留良,出家以後,又號不昧上人。這部書本來是他托我帶進京來覓個傳人的,既然如此,這個責任便託付給你吧!」 說罷不禁顏色欣然。師生二人自此之後,情份更篤。不久,肯堂便通知希堯說羹堯學業已成,可出院應考了。恰巧遐齡也從湖廣回京陛見,一聞此言,不禁喜出望外,講師之外,再喚來羹堯一談,不但彬彬有劄,遠非昔日頑劣之狀,而且所學竟極淵博,對於時文更是才華橫溢,絕異尋常,這一喜更非同小可,乃母年夫人三年不見愛子,更是如獲異寶,和丈夫長子一商量,立刻準備了五千兩銀子莊票,和一封湖廣巡撫衙門總文案的聘書,命羹堯送去。 誰知等羹堯回到書房一看,不但老帥蹤跡不見,連伺候他的喜兒也不知去向,只在自一己桌上放了一封信,正是肯堂的筆跡,打開一看,只見上面寫著:「僕本江南布衣,偶游京華,原不耐久居,徒以公子人中驚鸞,勉留三載,實欲藉我涓埃,以為他日山海之益。令幸學成,則當身退,料知尊翁必有後命,惟有不別而行,庶免兩難,喜兒本勝國孤臣之裔,屈身廝養,似非所宜;故帶以俱去。素行不羈,尚望代陳苦克 恕我狂瀾。 友生顧肯堂留草」 羹堯看罷不由一呆,心知老師既去決難追尋,只有拿了那封信上見父兄,遐齡不由大驚失色,各處派人尋覓,哪裡尋得著、心中雖深恐主子見責,只硬著頭皮據實密奏,誰知這位有名的康熙大帝,聞奏,只淡淡的說了一聲「知道了」,並未追究,反恩賜有加。這件事,遐齡心中。始終不解、直到二十餘年之後,方才明白。 ▼第一章 邯鄲奇遇 那是三年以後的事了,這阿飛式的羹哥兒,已經長成了一表人材,而且,他已完成了當時讀書人兩重功名,中了秀才和舉人。在—般貴介子弟當中,提起年府的羹二爺,誰都得說一聲,少年英俊,真像個玉堂人物。同時,因為羹二爺好友異常,只有一技之長的,無不虛心延納,朋友如有緩急,真到不得解決的時候,只要向羹二爺說一聲,出錢出力,決無吝惜,而且做過拉倒,不但不掛在嘴上,就有第三者問起來,不是真知已決不承認,因此更加名動九城,上自公子王孫,下至街坊混混,便有滅人的難事,往往只要羹二爺一言立刻可解。他的任俠義主幾乎無人不知,這比他本身的功名,和父兄的聲勢還要來得大。但是羹二爺雖然豪氣如雲,對待賓客卻虛懷若谷,只有一項是他的弱點,那便是權勢地位比他更高的,卻決不奉承,只要對他稍有拂逆,便毫不客氣,當場給你以一個極大的難堪,決不怕因此觸怒權貴,所以乃父遐齡和乃兄希堯,對他又添了一重新的心事,便把他送到武昌去,在遐齡官邸讀書以免意外。 誰知到了湖北不上一年,偏偏適逢大比之年,又不得不讓他回京會試。雖然數千里長征,羹堯因為師傳絕藝在身,複值天下澄平已久,只攜了老僕年貴一人,便束裝就道,絕沒有把江湖險惡放在心上。一路曉行夜宿,出了湖北境,又穿過河南境,渡過黃河看著已到直隸邊境,路上越發平靜無事,只流寇之亂,瘡痍未複,景象十分荒涼。這一天行近邯鄲,那正是古趙國的都城,羹堯在馬上想起當年七國爭雄,和平原信陵兩公子的史跡,再看眼前一片蕭條荒涼景象,不由感慨萬千。 入城之後,天方晌午,本可再趕一站,但因這是一個戰國名城,應有不少名勝古跡可供憑弔,打尖之後,便在城南一家高升棧住下。洗去面上征塵,命年貴在寓中看守行李,獨自一個緩步出了店門,向街頭信步走去。行不多遠,忽見一座道觀。門前匾額上大書著古呂仙祠,入祠再一細看碑誌,原來卻是呂翁一夢黃粱喚醒盧生的所在,不由唾了一口道:「世間那有這等事,這不過方士故作神奇藉以惑人而已。」 說罷一笑,便待轉身出門,忽聽殿外有一個女人笑道:「那混帳店小二就說得這個古跡不知如何神奇,原來不過這樣一座荒廟,眼巴巴的跑到這兒來看這個,還不如在店裡坐著咧。」 再回頭一看,卻是一個短衣窄袖的少女,頭上罩著一方青絹,上身大紅錦襖,下面蔥綠灑花散腳褲子,外面披著一件玄色素緞銀鼠斗篷,腳下一雙鳳頭弓鞋,只因正在斜著身子掉著頭和殿外的人講話,急切間卻看不出面目來。 接著一個洪亮的聲音,從祠外笑進來道:「你這妮子,懂得什麼?古跡本來就是這回事,你真當和戲臺上一樣,會跳出一個仙風道骨的呂洞賓來嗎?對不起,還差著你這樣的一個白牡丹咧。」 「四爺,我不來呢!你怎麼打趣人?」 那少女說著,一賭氣,猛然把頭回過來,正好和羹堯打了個照面。只見她一張鵝蛋式的臉型,兩道秀眉,長細入鬢,配著一雙靈活有神的眸子,媚中帶威,兩片玉頰只淡淡的施著一點胭脂,襯著粉鼻櫻唇,分外顯出異樣風流豔麗。心中方想,這到底是一個什麼人物,後面的人已走進來,卻是一個二十上下的少年,頭上戴著一頂瓜皮小帽,身穿二藍寧綢長袍,外罩著漳緞背心,足下薄底快靴,卻生得隆准深目,闊額削腮,顧盼自雄,眼角稍向羹堯看了一下,仍向那少女笑道:「這又算什麼打趣你,說你像白牡丹又錯了嗎?」 那少女猛見殿角站著一個勁裝的英俊少年,看了羹堯一眼又薄怒道:「你胡說什麼?要讓人家聽見,不難為情嗎?快回去吧!」 那少年笑了一笑道:「說要出來也是你,現在反催著回去。你瞧轉了這麼大圈子,除鬧了一頭一臉沙土,看見什麼來?反正今天我是不想走了,回去也好。」 接著又看了羹堯一眼,便攜了那少女一同掉頭出祠。 羹堯心中不由暗想:「這一男一女到底是兩個什麼樣的人呢?既不像夫婦,又不像江湖人物,那男的氣魄之大更是驚人,聽口氣也好像是路過的,怎的風塵中會有這樣人物,豈非怪事?」 想著便懶得再在祠中待下去,也緩步從祠中出來,再看那男女兩人,已向大街上走去。外面風沙更大,氣候也轉冷,天上彤雲四布,饒有雪意;不由深悔留此半日,更無心再去尋訪其他古跡,匆匆便想回店。剛上南街走得數步,忽然聽見前面一聲呐喊,圍了一個大人圈,把路都堵塞了,竟無法前進。再上去分開眾人一看,卻是一輛大車,深陷在車轍裡,車上滿裁著一車煤炭,偏拉車的又是一匹既高且長的瘦馬,車把式雖然刷刷一連幾鞭,那馬吼喘連連,已累了一身汗,卻仍拽不起來,撐不住那車把式在後面力加鞭策,一個前失,轉伏在地下再也起不來。車把式不由掉著長鞭罵道:「老子算倒榍,花了八兩銀子,買你這匹下湯鍋的牲口,一出門便鬧亂子,今天回去只有把你賣紿王屠戶宰了賣熟肉去。」說著一連又是幾鞭,那馬又悲嘯—聲,伏在地下,卻不肯起來。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