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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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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便是參與騰江之役的南工部傳郎曹宗昭,那跑堂的便是他公子仁父,昔年張少保蒼水殉國,便是由他父子策動人埋在對湖的。你想這樣人物開的酒店,又在大雪天裡,會得出事嗎?」 老和尚不禁哈哈大笑。 「大師怎麼會知道得這樣詳細?我就住在隔壁,為什麼連日都來陪酒,一點也看不出。」 路民瞻也出乎意料的問。 曾靜道:「他已改名王二,公子叫王小乙,你如何知道? 就我老師,也是因為吊蒼水先生之墓才認識的。」 肯堂不由慨然道:「我對此老文章氣節久已傾慕,想不到竟然遁跡在茶傭酒保之中,勝國孤臣,寥落至此,真太令人不勝感慨了。」 曾靜道:「中山南王的襲侯尚且只落得代人受杖,靠幾個賣打的錢來養活自己,何況一個區區工部侍郎。不經亡國,又誰知道亡國之慘呢?」 路民瞻猛然把手一拍道:「也惟其如此,才能見曹老先生的松柏之操。要不然,滿虜現在正在訪求隱逸,又開博學鴻詞侍科,憑他的聲望,只要心眼兒稍微活動一下,還不是富貴隨之而來,何用受此淒涼呢?」 肯堂道:「那也不儘然,你看在北京迎降的諸人,如李建泰、陳名夏、錢牧齋等人,還不是殺的殺,下獄的下獄,憂讒畏譏的憂讒畏譏,有幾個能痛快的。與其那麼受罪,還不如曹老先生父于遁跡茶傭倆保的自在呢!」說著一看老和尚道:「此公父子能講一見嗎?」 晚村微慨道:「曹公昨日已到嘉定去訪尋三屠以後的一個故人之子,公子仁父就是外間那個堂倌,少時便可見到。 不過,此間並無外人,我前幾天聽曾靜說你要到北京去,所以特為教他邀你來此一敘,一則為你餞行,二則也問問你去的打算,能告訴我一點,讓我放心嗎?」 肯裡沉吟了一下道:「其實也沒有什麼事,不過我聽說玄燁(康熙名)那韃子,著實是個了不起的主兒,所以打算去看看虛實,二則打算找機會,替他先貼上一點爛藥,種下點反清的種子為我們他日複國的張本而已。」 曾靜不由點頭道:「我還當你此去效法荊河聶政之所為,所以特為呈明老師,為你祖餞,誰知你卻全然不是,倒教我白擔心了一場。」 老和尚點頭道:「你以為這種局面,徒逞匹夫之勇就有用嗎?我就料定肯堂必不至此,不想果然,不過此舉較之荊河聶政所為尤難,如果能有成就,收效卻比刺殺一兩個韃子更大,我這即將西去的老和尚,謹祝你在我涅磐之前,能做出一點結果,也好令我含笑歸去。」說著,一看桌上只有兩碟殘肴,一小壺酒,看著曾靜一笑道:「你去請曹公子,先吩咐廚下配幾個菜來,今天的酒,卻不可不飲咧。」 曾靜答應一聲,正待出去,外間的曹仁父一拉肩上搭著的一條手巾,已經進來,笑道:「我在外間聽見多會了,老師父怎麼對路大俠和顧先生把我父子的底細全給揭出來,不過既已揭穿,我今天這買賣便做不成了,這裡也不是待客之所,已請到後面去吧。」 顧肯堂路民瞻把曹仁父一看,只見他才只二十上下,瘦瘦身裁,長方臉,雖然一身酒保打扮,卻一臉精悍之色,目光步下均與常人不同,不由暗中全留了意。 老和尚笑道:「如此說來,今天你是想做東道了。後邊院于裡梅花開了嗎?」 仁父笑著點點頭,便肅客前進。眾人隨著出了雅座,從外間屏風後面繞過去,又穿過一重討後房子,果見一個小小院落,朝東有三間新建側軒,院中積雪已經數寸,一樹紅梅上在雪中沖寒放蕊。仁父邀眾人人軒就座之後,把屋子中間一隻大火盆添上點炭,說聲失陪,又跑出去,轉眼之間,一手托著一個大木盤放著杯答和幾樣菜,一手提著一大壺酒又走進來,笑嘻嘻的放在南邊一張空桌上擺好,肅客入席,自己也陪著舉杯相勸。路民瞻在前面酒店中,吃了十會悶酒,此刻被室中暖氣一熏,再吃了幾杯熱酒,不由豪情倏起,猛憶前些時,偶因在外湖料理一事,回去稍遲,寺門已閉,又懶得打門,便越牆而入,曾在偏殿屋上,看見一個後生,使得絕好槍法,分明就在這院落裡,不住笑問道:「前幾天夜裡是曹公子在這裡使槍嗎?」 仁父笑而不答,半晌方道:「路大俠!公子等稱決不敢當,前晚使槍實是小弟一時忘形,但由想不到會讓大俠看見,那還是小時候學的,近年雖然偷著瞎練,卻始終沒有一把可以見人的。久聞大俠劍術冠絕江南,顧先生更是內家功夫的能手,今天能讓我看看一開眼界嗎?」 這話一說,路民瞻除謙遜而外還不覺得,顧肯堂不由大詫道:「我這點微末功夫,三十年來,向來極少有人知道,你是從哪聽來的?」 仁父一笑,指著老和尚道:「老師父早對我說過了,你和這位路大使全是當世奇人,不世出的劍客,不為這個我還不邀諸位到我這院子裡來呢。」 肯堂這才明白,不由向老和尚笑道:「晚村先生過譽了,那還是少年時候的行徑,你為什麼替我全抖出來呢?不是讓我在曹老弟和路大俠兩個大行家面前丟人嗎?」 老和尚不由又大笑一陣將顧曹兩人身世略述,路民睹這才知道,不但曹仁父精于峨嵋槍法,顧肯堂更深得武當內功真傳,並且得知顧肯堂少年時候也是大江南北知名的一個遊俠兒,武功詩書之外,舉凡醫蔔星相,博奕管弦幾乎無一不精,不由更為心折。這一席酒,直吃到月上梅梢,大家都有點醉意、曹仁父又一再要看路民瞻的劍法。民瞻被迫不過,伸手脫下長袍,從腰間抽出銀帶也似的一柄長劍,迎風一抖,惶然連響,立刻挺直,略一點頭道:「請恕我向諸位獻醜了。」 說罷一手推開窗戶,那身法活像一隻燕子一樣,平穿了出去,煥然在今中一個轉身,正落在紅梅樹下,右手握劍,左手一共二指,捏好劍訣,便在院落間,雪地上舞將起來。 三四個身法過去,那劍光便如閃電也似的,在院子裡穿來穿去,或上或下流轉不定,劍光所及,風聲颯然,逼得室內燭光搖搖欲息,一面高歌道:「天蒼蒼兮胡不吊,哀我華夏兮今何式微,遍地腥膻兮吾將何所適從,神州陸沉兮吾將何所攸歸,日月終將重光兮,吾惟養浩然正氣于莫邪。」 歌裡猛一收劍式,雙手抱劍向眾人一拱,卓然而立,笑道:「不才聊獻薄技,以壯肯堂先生行色,但願此去得心應手;如有所需,路某無不全力以赴。」 老和尚和曾靜不由全看得呆了,曹位父一面默記招式,一面笑道:「大俠身手畢竟不凡,不用說一式一招皆有獨到的地方,即此潛力罡氣已足驚人,小弟雖然也略解此道,哪望及得半點。」 民瞻道:「曹公子太客氣了,路某不才,酒後遣興,實非自炫,你這樣一說,這裡放著肯堂先生這個大行家,不笑煞人嗎?」說著,仍將寶劍插人腰間軟鞘內,仿佛一團銀練一樣,身軀微聳,直像一個紙人一般,飄然仍落在原座上。 顧肯堂笑道:「平常只聽人言,路大使劍術自成一家,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我想有一件小事相求,能俯允嗎?」 「什麼事呢?只要我力之所能盡,無不遵命。」路民瞻一面穿衣一面答應。 肯堂看了路民瞻一眼笑道:「适才聞說甘老四現在北京,相煩寫一封信,請他隨時隨地對我照拂到,能認識幾家權貴最妙,這一點可否辦得到?」 老和尚不由詫異道:「怎麼?以顧肯堂竟也打算奔走權門起來,難道你也想在韃虜手下戴上頂翎當奴才嗎?」 「你現在不已經是和尚嗎?佛雲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既打算有所作為,能不接近權貴嗎?」 肯堂不由一笑。路民瞻忙道:「甘鳳池雖然年方弱冠又未嘗學問,卻極敬重賢老,如果你去,就沒有我的信,他也一定會得全力以赴的。」 肯堂道:「現在的話很難說,你看連老和尚尚且相信我不過,以為我要去當奴才,何況甘老四彼此只不過慕名神交而已。你不說明,人家還當我賣身投靠,真去當奴才,不但人幫忙,也許一見面便要揮諸門外呢!」 說罷一笑,老和尚和曾靜也一禁為之莞爾,路民瞻忙道:「既如此說;我決定替你寫一封切切實實的信去,好讓他放心便了。」說著向曹仁父索來紙筆,真就燈下寫了一封信。交給肯堂藏好,這一席酒,直吃到晨雞動野方才各散。 第二天顧肯堂便踏上了征塵向北京進發。他這一去,不但引起了愛新覺羅氏的兄弟大火拼,造成了自相殘殺的奪嫡奇案,並已決定一位叱吒風雲不可一世偉大人物的命運。也為無數被異族統治了的人,種下了綿亙不斷的革命。 新春初過,北國天寒,室內還生著爐火,重重簾帷也深深的垂著、年通齡朝罷歸來,換去官服,向自己私邸的上房裡靠椅上一躺,不由分外覺得十分舒適,一面摩著方才久跪生疼的膝蓋,一面想著自己不久也許就會要外放。根據平日的經驗,和三十年來的揣摩功夫,連日主子對自己垂詢的事特多,而且問的是湖廣一帶的情形居多;說不定就是湖廣巡撫。外放已經比當京官強多了,如果再是湖廣巡撫,那更是一個上好的缺份,比起甘陝魯豫等省又強多了。再想想自己從一個筆帖式混起,如今頂子已經紅了,不久就是封疆大吏,是眷如此之隆,如果再進一步,封爵入閣都說不定,忍不住眼角眉梢都含有喜意。 侍婢小春,看出主人今日回來,面有喜色,與往日人不相同,湊趣的用一隻金漆小盤,托上一盞香茶。又用那支大人平日用慣的京八寸小旱煙袋,裝上一袋煙,送上去,遐齡接過,就著小春點燃的紙媒吸著,心中更覺悠然自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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