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成鐵吾 > 豪門游龍 | 上頁 下頁


  苟老爺立刻站起身來,把卜大爺扯到二旁,低聲道:「卜大爺,你是知道的,錢牧齋老大人在日對我也著實照應過,不過奕州堂邑都是兩個沖繁疲難的缺,我並沒有落下什麼,他老人家一死,更是樹倒猢猻散,回到家鄉這幾年來委實閑得太久了,舊日的同僚固然大半星散,就是有在朝的,漢人也沒有多大權力,你既在將軍府內當差,又能說話,聽說崇富崇將軍又是皇親國戚,能不能替我想法弄封把信,讓我再到外省去混混呢?」

  「本來嗎!現在的時勢雖然變了,在滿人底下做事卻再好沒有,只要把他們伺候好了,誰也不敢放個響屁,要說弄幾個錢,真比從前容易得多,要不趁這個時候撈一下,真憨透了。您想走我們將軍這條路子,也真看得准,不過……」

  卜大爺看了苟老爺一眼收起笑瞼,沉吟半晌又道:「您的事,我就為難也得辦,不過 ……」說著又頓了一下道:「我直接對將軍說話那還差得遠,這事非找那三爺不可,這個人做事倒很爽快,但是他的脾氣我摸得很熟,要沒有一筆大大的孝敬,恐怕沒有辦法,您……」

  苟老爺呆了一呆道:「大概要多少呢?」

  「您是做過兩任州縣官的,還有什麼不明白,現在想一個有名的滿洲大員,替一個一面不識的漢人寫一封扎實有效的信,弄個差不離的州縣缺,少極了非三五千銀子不行,您願意嗎?」

  卜大爺說著,兩隻眼看著苟老爺的臉色。

  「哎呀,只寫一封信,就要這許多錢,就前明有名的大老們也不會有這樣的行情呀,難道這批滿洲新貴就這樣心狠手辣。假如事情不成功呢?」苟老爺不由跳起來。

  卜大爺笑道:「您這又大驚小怪做什?古人說一分行貨一分錢,人家滿洲人現在當旺,你去求人家少了行嗎?再說,人家現在雖然是皇親國戚金枝玉葉,你算算,他們才從山溝裡跑出來能有幾年,吃的穿的,住的玩的,哪一項不要花錢,能對我們看交情,講人情嗎?告訴你,我說的數目能不能辦到還不知道呢!」

  苟老爺一手提著身上破羊皮袍子,淒然道:「你看看這樣子,我現在能拿得出三五千銀子來嗎?」

  「哼!這個我便不敢說咧。」

  卜大爺鼻子裡哼了一聲,冷笑著,又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不知什麼滿洲話,掉過頭來道:「對不起您兩位,我還有事,這就失陪呢。」說著摩了一下心口,只略點頭便走了出去。

  路少爺見人已走,向苟老爺道:「世叔,請恕小侄放肆,你老人家怎麼無端的跟一個奴才的奴才拉攏起來,要不是為了有你在場,我早走了。」

  「唉!民瞻,你哪知道,只怪我昔年在士農工商四民之外,偏偏入了仕途,現在除了做官之外,你教我還能做什麼?這卜貴,當年原是錢牧老家中的世僕,我在牧老府上的時候前後曾經伺候過我二年,一向恭順已極,想不到一朝投到滿洲人門下,竟變成這樣驕橫,令人難受。」說著一雙近視眼內不由泛出淚光來。路少爺道:「難道世叔宦游多年,就一點積蓄也沒有嗎?」

  苟老爺歎了一口氣道:「積蓄不能說沒有,可是平日享用慣了,應酬又大,幾年一閑,還能有什麼留下來,再說家裡人口又多,哪裡經得起呢?」說著又長歎一聲道:「我叫苟全,想不到現在連苟全也難了。」

  說裡掏出一塊銀子付了賬道:「這條門路眼見得又絕望了,我還得另找出路去,老賢侄有暇不妨多坐一會,恕我也失陪了。」說著便也抹著眼淚出店而去。

  這路民瞻原本江南世家子弟。自幼便隨乃父指揮簽事路宏學得一身步馬軟硬功夫之外,更擅文章,精於繪事,後來又得湖南大俠鄔宗南真傳,拳劍兩項均臻化境。明亡以後,乃父一度曾隨張煌言起義與清兵相抗,不幸殉國浙東海上,民瞻因之流落江湖,以賣畫為生。他所畫的鷹,蒼勁如生,款識大抵都用英雄得路四字圖書,一時頗為藝林所重。這時候,正寄寓昭慶寺,想不到這一天出門便遇見苟全這位老世叔,寒暄之下,又遇著蔔貴,偏偏又被苟全一同拉到這酒店裡糾纏了半天,好容易二人都已走去。

  面對湖山,想起方才一出醜劇,不禁感慨萬千,拿著酒杯,就著桌上殘肴,連飲幾杯之後,一時興起,喚來堂館,取過筆硯,就東邊素壁上,畫了一隻大鷹,獨立在一株古松上,似欲振翩飛去,畫畢自己又哈哈大笑了一陣,取酒再飲,不由地旁立的一個堂倌看得呆了。猛然聽見隔壁雅座裡有人冷笑道:「既以英雄自命,如何卻也吃得下去這等酒食,還自鳴得意,豈不令人齒冷。」說著暖簾一掀,曾靜已從雅座裡走出來,笑道:「民瞻兄,向來以風塵大俠自居,今天如何也與官小為伍,吃起這等酒來,不嫌太辱沒了你嗎?」

  路民瞻猛然一驚,掉頭一看。見是曾靜,不由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你,如今普天之下,哪裡還有半點幹淨土,古人尚欲呼皂隸與痛飲,處今日之勢,用方才的一出活劇來下酒不也很好嗎?你如眼熱,也幹一杯如何?」

  曾靜笑道:「你那令世叔已經苟全得令人可笑可恨。那奴才的奴才,我如有你一身本領,便當立時殺卻才是意思,如何還有胃口吃他們剩下來的東西。你如實在嘴饞,敝老師現在隔壁雅座,何妨過去陪上一杯,少時還有一位奇人,也許可以同席;不比你這樣哺糟吸漓要好得多嗎?」

  路民瞻不由一笑道:「依你,依你,你說的令師是晚村先生嗎?

  曾靜道:「你又來了,我除晚村先生,還能有第二位老師嗎?」

  民瞻笑道:「哪麼,那位奇人又是誰呢?」

  曾靜道:「這個卻暫時不告訴你,停一會自然知道,包管你要出乎意料之外的高興一下。」

  兩人說著,曾靜把門簾一掀,路民瞻一見倚窗而坐的果是那位削髮逃禪,誓不仕清的呂晚村先生。不由肅然起敬道:「不昧大師,幾時卓錫到此,适才元狀,還請見諒。」

  老和尚笑道:「路居土,你錯了。我與小徒的看法是不一樣的,方才這兩種人都是可憐蟲,國破家亡之後,你我這些自命可以報國的有識之土,尚且腆顏苟活在此,你能怪得他們嗎?」

  接著揪然道:「不過,我們可以用恕道來對人,卻不可以因此便為自己開脫,只要一息尚存,決不允稍變初衷。我是老了,自知無法再見日月重光,但是我著的書,對於夷夏之防極嚴,日後倘能獲傳於世,也是一個保持人心於不墜的方法。路居士江南大俠,近來作為如何呢?」

  說罷,兩道壽眉微揚,一雙老眼,登時放出異樣光芒,路民瞻涑然道:「晚生略譜技擊,怎敢在大師向前有大俠之稱。不過,這幾年奔走江湖卻頗識得幾個有心人。大師之外,前年在華陰曾遇顧亭林先生,他的屯田與票號的方法都辦得極好,真是寓兵於農,寄餉於市,將來一旦有事,大河以北;不難得手。只可惜韃虜中亦頗有能者,暫時不得不銷聲匿跡,以免引起注意。此外川中有羅天生,川邊有馬鎮山、方天覺,江甯有甘鳳池,九江有周鳳,淮上有白泰官,雖然出身各有不同,志在反清複明則一,只要路後有隙可乘,我想,各地都會有人回應的。」

  曾靜一邊看著窗外,把頭連搖一邊說著:「你不要把事看得太容易了,人心之不同有如其面,你說的這些人,除亭林先生那是人所共知的而外,其餘便難說了。遠的不說,只甘鳳池這人,青年有為,武功絕倫,我是知道的,人品便不見得可靠,據我知道的,目前他已被騷韃子網羅去,做了蘇木達王府的教習,你說能靠得住嗎?」

  路民瞻正色道:「省三兄!你這話未免太辱沒了甘老四了。他的本心何嘗使前北去,那是去年我們幾個人公決的,好不容易才把他說服下來混入權貴府中,專為刺探滿人行動和對我們的種種便利,你當他是自願去做鷹犬的嗎?」

  正說著忽然門簾一掀,走進來一個五十多歲的人,頭戴紅呢風帽,身上披著一件紫峰斗篷,進門來連身上積雪都未撲去,便拍著路民瞻的肩頭道:「清平世界,光天化日之下,你們竟敢公然在這裡商量造反,還下隨我到宮裡去。」

  路民瞻回頭一看,見是亭林先生顧炎武的堂弟肯堂不由大笑道:「如以造反而論,你便是一個謀主,我也正要出首領賞呢。」

  肯堂也相與一笑,隨又向老和尚笑道:「晚村先生、小可來遲,倒累賢師徒久等了。我真想不到路大俠也在這裡,今天倒真有趣得緊。」說著脫下風帽斗篷向炕上一扔,又笑道:「這裡看山賞雪固然是好,難道你們就不怕說話被人聽去嗎?現在禁網方嚴,今天我們又有些話要說,何必在這酒肆裡惹事呢?」

  老和尚笑道:「你知道這酒肆主人是難嗎?」

  顧肯堂不禁詫異道:「難道也是個我輩中人嗎?怎沒有聽你說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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