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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剩水殘山一酒家

  那是一個臘月天氣,一連幾天西北風,把杭州城外,西湖邊上的地面都吹得白了。天上老是愁雲慘澹,一片寒灰顏色,中午過後,氣候更加冷、到了未牌光景,忽然降下一天鵝毛也似的大雪來,那雪迎風飛舞,轉眼之間,地面已經鋪滿了半寸來厚,葛嶺、南屏山、吳山,都像被上了一襲綢素衣裳。

  這時候,昭慶寺旁,一家小酒店裡,西邊雅座上,正坐著一個清瘦枯瘦的老和尚,一手拿著酒杯,倚著窗兒看著外面的雪景,似乎對著這一片劫後湖山不勝感慨的嘆息著。

  另一個頭戴瓦楞帽,身穿元色長袍的少年,一面哈著凍手,一面也向店外看著,仿佛若有所待的模樣。

  半晌之後,少年忽然低聲說:「老師,肯堂先生怎麼還不來,也許雪下得大了,說不定今天要爽的呢?」

  「豈有此理,風雪再大些,怎麼會有爽約的顧肯堂,何況今天一會又非平常呢,他既打算不遠數千里到北京去躬冒萬險,還在乎這點風雪嗎?」

  老和尚正色的說罷以後,又揪然看著攬外的剩水殘山說:「唉!想當年這一個偌大的銷金窟,也曾淪陷在胡人手裡將近百年,多虧我太祖高皇帝,起義江淮才把那些騷韃子趕回沙漠,洗淨腥膻,想不到三百年的文物衣冠,現在又全都完了。」

  「老師,胡人自古無百年之運,我想只要人心不死,終有重見漢宮威儀的一天,只要把這個局面反過來,哪怕粉身碎骨,也要為漢族爭一口氣。」

  少年說著,滿臉都帶激憤之色。

  「唉。」老和尚微歎了一聲,不禁海然淚下,用那破衲的大袖擦了一下道:「靜,你是我的唯一入室弟子,我因為半生都致力於朱程之學,一到處危臨變便全無用處,如今萬不得已,被逼做了和尚,仍然苟且偷生活在世上,此刻即使一死,也無面日見黎洲、臥子諸先生于地下了,將來如果真有日月重光的一天,你切不可一誤再誤咧。」

  說罷不勝啼噓。

  「老師。」少年方欲有言,猛見店外風雪中走進幾個人來,又把話咽下去。

  「嗯!」老和尚也似驚覺向店外看了一眼,那從店外進來如一共三人,頭一個年紀約在三十開外,黑胖臉,腦後拖著一條懶龍也似大辮子,頭上歪戴一頂紅纓帽,一身玄色箭衣,腰束板帶,腳下薄底皂靴,挺著胸脯,揚著臉走進酒店,便向外間靠近雅座的一張紅油桌子靠門的座頭上面大馬金刀的一坐;回顧後面緊跟著的一個老者說:「苟老爺,我今天委實有點事,實在不得空,萬萬不能陪您在這兒吃酒,您要是有事托我,儘管說,只要我能辦,決不能駁回您的面子,還不行嗎?」

  那老者眯細著一雙近視眼,先用衣袖替那黑胖漢子拂去衣上雪花,把頭縮了一縮,後面的花白小辮子隨著像蚯蚓一樣蠕動了一下,一面哈著腰,滿臉笑容答道:「卜大爺,你今天無論如何忙法,總要賞我一個臉,在這裡吃三杯再去,自從那年你跟錢老大人北上以後,我們一直就沒有見過,前天才聽見人說,你已經跟崇富崇將軍回到了杭州,今天萬幸不期而遇,好意思就走嗎?」說著把手連拱。

  「不是我不肯擾您,實在我有要事在身,決不能多耽擱,這您得原諒我。」

  卜大爺固辭著,但只搖著頭,並沒有起身。

  「卜大爺,今天難得我這苟世叔,把你從旗下營一直邀到這裡,有什麼公務在身,何妨說出來大家聽聽,難道就片刻也不能耽誤嗎?」

  隨在後面的一個中年書生,似乎有點不順眼,譏諷的說。

  「哦, 路少爺,您別生氣,等我詳細告訴您。」

  卜大爺似乎對那中年書生比較客氣一點,抬頭在他面下看了一眼,笑說:「不是我蔔貴不識抬舉,下瞞您說,我現在是奉了主子的差遣出來買東西的,真要回去遲了恐怕不大好。」

  「是奉了將軍的差遣嗎?採買什麼重要的東西呢? 難道非立刻回去不可嗎?」

  路少爺看著他又逼緊一句。

  「將軍的差遣?我哪有那大福命,夠得上將軍直接差遣,那起碼是一個六品軍功的戈什哈武巡捕老爺才巴結得上。」

  卜大爺說著把舌頭一伸又笑道:「今天我是奉了將軍府內那三爺之命,出來替都賴媽媽買香蠟紙燭的,其實回去遲一點,大不了說上幾句,也沒有什麼大妨礙,不過您兩件要是沒有什麼要緊的事,我便犯不著招這干係了。」

  說罷,又歎了一口氣道:「在將軍府裡當差,吃喝玩樂,大把抓錢,沒有一項不好,就是人難伺候一點。可是人家當今皇上一家,誰叫我們投胎在漢人肚子裡呢。如今八旗子弟家裡,只要出來一條狗,也比我們大上三輩子,這有什麼辦法。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要不是人家瞧得起我來,就想巴結,也還巴結不上呢。」

  路少爺冷笑一聲道:「那三爺又是一個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呢?」

  「唉!您要問這個,人家可夠抖的,不但是頂呱呱金枝玉葉黃帶子,而且是都賴媽媽的兒子,將軍面前的紅人,不要說在府裡說一句話上上下下都叫得響,就是府外,要想走將軍路子的大小官兒誰不巴結他。」

  卜大爺說著眉飛色舞,一面說著,一面掏出鼻煙壺來,向鼻子裡吸著。

  「哦,那都賴媽媽又是什麼人?是將軍的母親還是老婆呢?」

  路少爺一聳眉毛,又冷笑一聲。

  「路少爺,您說這話真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我們將軍的老太太早故世了,他的太太是醇親王的格格才不到三十歲,怎會有那三爺這麼大的兒子?這都賴媽媽是我們將軍的乳母,將軍就是吃她奶長大的,所以才把那三爺帶在身邊,目前算是府裡的一位總管,門稿大爺都比不上他拿權。雖然我們將軍也聘有好幾位師爺,可是吃虧的全是我們漢人,並不大推心置腹,所有大小事,全由他經手,你這總該明白了吧。」

  卜大爺一面揣起鼻煙壺,一面揚著一個花鼻子嗅著又看看外面天色。

  「唉!誰叫咱們是該死的漢人呢?」

  路少爺一張白瞼,不由有點發紅。苟老爺在這個說話的空隙當中,早把堂相叫來,將酒菜吩咐下去。

  「苟老爺,您幹嗎這樣客氣,我是委實沒有閒空,何苦又花這冤枉錢呢?」

  卜大爺眼看著苟老爺在一旁和堂相搗著鬼,嘴裡嚷著,取過桌上新泡的茶呷了一口。不消一會,堂倌已經送上四個冷盆,一大壺花雕上來,卜老爺把眉頭一皺笑道:「這都是你們吃的萊,我這幾年因為和綠營裡的朋友混慣了,這些東西倒有點吃不來咧。您苟老爺真要是真賞臉跟我喝幾杯,最好還是來上一個羊肉涮鍋子,半斤白乾,再帶幾個饅頭和蔥醬,或者半斤烙餅就得了。」

  苟老爺連聲答應又重吩咐下去。堂倌笑道:「本來這西湖邊上,從來就不賣這些。近來因為旗下營常常有些爺們來,好像非此不可,現在也預備了,請稍稍等一會,這就來咧。」說著走下去,不一會又將卜大爺所要的酒菜全送上來。

  卜大爺一邊喝著白乾,一邊吃著羊肉涮鍋子,百忙中又咬了一段大蔥大嚼著,笑道:「這才夠勁兒,人家八旗貴族興出來的東西,果然比我們高明多了。你瞧,單這大蔥克食消膩又開胃,這夠多麼好的,我們漢人有這樣考究嗎?」

  「卜大爺,你錯了,吃蔥醬和羊肉本來是我國北方人的習性,並不是旗人興出來的,你要一定學他們,能吃烤得半生的牛羊肉和炒麵粉,才算到家呢。」

  路少爺拿著酒杯,不禁一笑。

  「哦,路少爺,您也到過關東嗎?不然為什麼知道得這樣詳細,不過,我聽說那是幾十年前的事,現在已經大不相同了。」

  卜大爺正嚼著一段生蔥,喝著白乾酒,辣得頭上已經冒出汗來。詫異的問。

  「我們先指揮公和韃子打了一輩子的仗,韃子的習尚我能不知道嗎?其實這燒酒大蔥和羊肉,也不一定就比我們吃的醉蝦南腿要好吃,不過各有嗜好不同而已。可是因為韃子們喜歡它,連這個也成了一時風尚,不但非此不樂,也非此不時髦。我們南邊人也許吃下去並不大受用,但是因為它是貴族的嗜好,勉強吃著吞下去,還要極口稱讚,豈不可笑。」

  路少爺說著冷笑著,卜大爺臉上似乎有點訕訕的,勉強笑道:「也許人家比我們口福大點,不然有的是錢,為怎麼偏喜歡這個呢?」

  苟老爺一見兩人話不投機,連忙笑道:「對,對,這個裡面,一定有個道理。」

  一面又向路少爺道:「民瞻, 識時務為俊傑,你為這點飲食小事,和卜大爺爭論什麼?好在大家都不是外人,我還和卜大爺有話說呢。」

  卜大爺也笑道:「您放心,這是小事一端,沒有什麼值得計較的,再說,路少爺既是您的世交,我就再大膽些也不敢輕易得罪,不過天色委實不早了,我的東西還沒有買,您要有事,還是早點吩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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