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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七


  程子雲不由背後直冒冷氣道:「令叔平日為人如何?他又為什麼會知道長公主在湖中咧?」

  王熙儒長歎一聲道:「如論我這族叔為人,尚不太惡,只不過過分熱中一點,一念想做大官太急而已,卻想不到因此,竟罹了這場慘禍,說也可憐,他本也守了好多年節,連地方上的事也極少過問,卻想不到那一年,因為本省大吏的推薦,竟應了博學鴻詞科,蒙皇上聖恩,又賞了檢討,一步步升到現職,如論年歲原也早可致仕納福,他老人家卻一心想入閣拜相,知進而不知退,才鬧出事來,至於他對長公主的事本也虛無飄渺得很,哪有什麼把握。」

  接著又道:「只因他在東洞庭山有一片果園,我那族祖母病故丁憂回來,無心之中,得悉那裡新建一座太陽庵,主持又是一位只有一條右臂的老尼,他不知如何,忽然想到長公主身上,竟托了佃戶暗中訪查之不足,自己又假作燒香隨喜親自查看,斷定那老尼必定是長公主無疑,又因附近的村民燒香的極多,又斷定便是圖謀不軌,哪知皇上召對,他竟急功太甚,利令智昏,以此邀功,不知說了些什麼話,誰知見淵魚者不祥,轉將一條老命送掉,你二位看值得嗎?」

  說罷唏噓不已,接著又道:「其實那獨臂老尼姑,是不是長公主固然難說,即使屬實,人家既已逃禪方外,又是一個女人,也未必便再有什麼雄心大志,燒香念佛亦屬愚民常情,豈可張大其詞,上達天聽,他老人家真也有點咎由自取,轉又不如那黃統領知機識事了。」

  曹程二人全又半晌做聲不得,王熙儒又笑道:「我們且不談這個,世叔素有八旗名士之稱,程君更具東魯狂生別號,才人相聚必有雅集,近日詩興如何,能見告嗎?」

  曹寅勉強笑道:「我自聖駕南巡以來,身心交瘁,哪裡還說得上這個,倒是程兄此番倦遊歸來,或有佳章亦未可知。」

  王熙儒又笑說:「程君警句,前在姑蘇已承相示……」

  忽聽曹升在角門外高聲道:「方才衛大人著人來傳話,說皇上駕幸竹林寺,也許會有旨召見大人,還請大人速做預備。」

  曹寅忙一拱手道:「王世兄不妨和程兄稍坐,恕我不克奉陪了。」

  說著匆匆入內更衣出去,這里程子雲等他走後,又一捋頷下虯髯道:「曹大人這一出去,說不定什麼時候回來,此地卻非談話之所,王兄在這附近能有地方容俺略罄所衷嗎?」

  王熙儒看著他笑道:「這一帶我是常來,程君請隨我來便了。」

  說著便把臂一同出門,緩步又出了南城,到了江邊,把手一招,便來了一個水手打扮的矮胖老人道:「少爺打算過江嗎?是到瓜州,還是到揚州咧?」

  王熙儒搖頭笑道:「目前聖駕南巡,我趕來便是為了要看個熱鬧,平白的要過江做什麼?

  我是因為你這船還乾淨別致,便菜也做得好,打算在你這船上請一位朋友,吃上一餐飯使得嗎?」

  那人看了程子雲一眼又笑道:「少爺要請客,這江邊有的是酒樓,哪裡不能去,為何要在船上?」

  王熙儒道:「這個你且別管,快去備四五樣菜,一小壇陳年竹葉青便行了。」

  程子雲一看那老人,雖然短衣赤足,個兒也不高,卻生得團團一張黑臉,蝟毛如雪,顯得異常精神,忙道:「這位是誰,船上能說話嗎?」

  王熙儒大笑道:「我既將你邀來,焉有不能說話之理,他這船上,不但可以暢言無忌,而且肴饌俱精,至於他是誰,這個卻不必問得,這裡卻不是太湖咧。」

  說著便又扯著他一同向一條船上走去,程子雲一看那船並不太大,前後只有三艙,但卻與尋常船隻不同,前艙不過一丈內外,寬也只有五尺有餘,二面各有一排長窗,全洞開著,下面各平排著尺餘寬一塊艙板,便如飛來椅一般,中間卻放著一張花梨小幾,幾上供兩小盆盆景一隻古鼎之外,還有一套茶具,上面左邊有一個小門通著後艙,右邊卻掛著一張琴,一口古劍,看去幾淨窗明整潔異常,不由暗中誇好不已,等入艙以後,那老人又在船頭上道:「王少爺是熟客,且請陪貴友稍坐,老漢上岸去看看,買點菜蔬就來。」

  說罷徑去,王熙儒一面肅客就座,就幾上取茶奉上,一面笑道:「這是道地六安茶,中冷泉,且請一嘗,便知古人品題不謬了。」

  程子雲接過那茶,呷了一口,忙道:「這果然和俺生平所飲不同,其茶如此,主人可知。」接著又咧嘴一笑道:「俺連日吃虧丟人也夠受的了,此船主人到底是誰,王兄還須明示才好,卻不可令俺再開罪咧。」

  王熙儒也笑道:「你放心,只要有我隨行,包你不至再吃虧便了。」

  接著又道:「以程君聲望功夫,何至吃虧丟人,便前日偶為村婦所窘,也算不了一會事,難道你還放在心頭上嗎?」

  程子雲品著茶,卻搖頭不迭道:「那是小事一端,俺豈有放在心上之理,俺說的卻另外有事,老實說,俺此番所經簡直說不得咧。」

  說著,把頭向艙外一望又長歎一聲道:「俺狂放半生,卻沒想到這次到江南來,竟受了這大一個教訓,如今俺總算全明白過來咧,少時開船,再細為奉告便了,不過,俺這是咎由自取卻怪不得人咧。」

  王熙儒佯作失驚道:「程君難道此番深入太湖也有所遇嗎?這就難怪了,但據我所聞,只一有敵意便決難生還,你竟能脫險回來,不用說這身功夫定有驚人之處,便這辯才也了不起咧,那湖中諸位,卻從不由人分辯,你難道竟能使這些能手懾服嗎?這更令小弟欽佩無已了。」

  程子雲放下茶杯,睜大了眼睛,看著他半晌,忽然站起身來,先作了一個揖,接著又正色道:「俺聞得您曾受業于顧肯堂先生之門有這話嗎?您還得先說明才好,否則俺卻又須領責咧。」

  王熙儒一面也站了起來,一面微笑道:「你且不必先問這個,還是坐著,我們少時再說不好嗎?」

  程子雲卻又跪了下去低聲道:「師叔,您不必再對俺藏頭露尾咧,俺已知道了,俺在曹宅便已看出您的來意,只因礙著曹寅那老兒不便多說,這才求您帶了出來,如今俺更明白咧。」

  王熙儒慌忙扶著道:「你瘋了嗎?我雖顧門弟子,但我那恩師對湖中諸位素無往來,而且他老人家浪跡江湖已久,十年不獲一歸,你為什麼又扯到這個上來,再說這江邊耳目眾多,你是王府上賓也許無礙,我這詿誤卻當不得咧。」

  程子雲忙又站了起來低聲道:「師叔責備得是,弟子遵命就是。」

  王熙儒見狀不由笑道:「你大概有什麼事被嚇怕咧,為什麼竟一改狂生故態,做起磕頭蟲來,這被旁人看見不笑掉了牙齒嗎?」

  說著,仍舊按向艙板坐下又笑道:「你且靜一靜,我們等開船再說不好嗎?」

  程子雲聞言連忙正襟危坐,一語不發,半晌之後,那矮胖老頭兒,果然提了一小罎子酒,一竹筐雞鴨魚肉蔬菜回來,從船舷跳板上,走向後艄去,接著,又從艙後走出兩名水手,起碇扯上帆直向江中駛去,直到焦山背後,方才將船泊好,王熙儒哈哈一笑道:「如今可以暢談咧,你有什麼話,也可以不必避免,老實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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