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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三


  蘇仲元略一沉吟,又看了他一眼取出一扇牙牌笑道:「既如此說,足證你這小子尚有人心,我這老叫化也不怕你賣了,你如真有大事不決,須問我老人家,可先寫好一封尋常問候書信,趕往豐台花神廟,放在神前香爐下面,隔上一天再去,那信如果不見了,卻扣上一隻破碗,便算信已送到,然後你再拾塊磚石,將碗砸碎,自然會有人向你論理,教你賠碗,你不妨說,東西是你無心打碎,情願賠還,但身邊無錢,只有一面牙牌可以作抵,那人驗明之後,必定問你姓名,你只須說本來姓程,現在過繼朱家,已經姓朱,那人自會問你來意,你如有事便可商量,有信也可替你送到,決不會誤事。」

  程子雲接過牙牌一看,只見那牌長可二寸,寬才一指,厚也不過分許,一面鐫著岳武穆那首滿江紅詞,一面鐫著一隻大船率著幾隻小船渡江,一個人坐在艙首上,做擊揖之狀,連忙收了起來,又叩謝了,方才站起來,又道:「弟子明日便當北返,老前輩和魚師叔還有訓示嗎?」

  蘇仲元又笑道:「那也無須這等匆忙,你不妨再勾留數日,且看看他那水陸兩軍到太湖去的情形如何,再回去也還不遲。」

  程子雲方才躬身應命,只聽蘇仲元低喝一聲:「小子努力自愛,你我也許後會有期。」

  便自竄身出去,接著翠娘也將寶劍插入劍囊,跟著穿窗而出,程子雲不由一抹額汗,吐舌不已,但心下卻安靜多了,這才登榻安眠,一宿無話,第二天一清早便起來,將角門和屏門後面的門開了,不多時便見那曹升匆匆進來道:「程老爺,你老人家睡覺為什麼將前後門全關了,小人已經來了三趟了,我們大人出了事,特著小人來對您說,他老人家就來,務必稍等片刻,千萬不可出去。」

  程子雲不由又是一驚道:「大人出了什麼事,昨夜不是還好好的嗎?」

  曹升悄聲道:「您可別聲張,他老人家昨夜幾乎嚇得昏了過去,如今我們那位姨太太已經成老尼姑咧。」

  程子雲忙道:「貴上受了驚嚇?是為了什麼事你知道嗎?為什麼姨太太又當了尼姑咧?難道……」

  曹升不等說完忙又悄聲道:「你別想岔了,方才是我沒說清楚。」

  說著又低聲一說經過,原來程子雲開船不久,蘇仲元和翠娘便也尾追下來,只因他二人所乘之船小巧輕快,又由得力子弟三槳齊棹,所以竟先到了大半天,上岸一打聽,便得江南總督已經調了水陸五個營頭,徑下太湖,搜剿欽犯消息,二人除派人兼程報訊之外,等到下午,又得曹宅人報,程子雲等三人已經回來,接著左張二人又遣人將曹寅的話也對蘇仲元說了,翠娘不由怒道:「曹寅這廝本來就不是東西,既如此說,何不乘機將他除了,豈不令那韃酋在江南也少個耳目。」

  蘇仲元卻搖頭道:「這卻使不得,如果這樣一來,那玄燁老韃酋勢必立刻追究兇手,我們雖不怕他,卻連累必多,也許會興大獄,這等人有的是,我們殺了一個,他仍然會再派一個來,與其如此,不如儆戒他一下,以後便老實了。」

  說罷之後,等到夜深了,二人便一同越城,來到曹宅,恰好正趕上程子雲在自言自語叨念著,翠娘先下去將前後門戶關好以防人來撞上,等二人先後將程子雲教訓了一頓之後,這才同往後宅而來,那曹寅鎮江寓所,原是前後五進,左右各有跨院花園的大宅子,程子雲所居,只是東邊第二進的花廳,蘇仲元和翠娘這一出來,便直向最後一進上房,只因時值深夜,全宅均已入睡,燈火全無,站在高處一看,只上房東間尚有微亮,似乎人尚未睡,蘇仲元不由笑道:「這廝不知如何,直到現在還未入睡,你且與我巡風,待我去嚇唬他一下,以後也許會老實些。」

  說著,順著東邊各屋,飛躍了過去,等到燈光亮處,再一看,只見東間燈火果然未熄,只因那窗上有一重粉紅色窗簾,所以遠遠看去,不太光亮。正待竄落張望,倏見那西火巷之中,似有一盞燈球閃動,忙向翠娘一打手勢,在房上伏好,翠娘一見,也向第四進鴟角後面一閃,不一會,果有兩個丫環,掌著一盞燈球走進角門,一個提著一個食盒,一個提著酒壺,直向上房東間走去,蘇仲元乘著兩人進了屋子,疾忙身子一長,四面略一瞻顧,便使了一個倒卷珠簾,從簷際垂了下去,就著窗隙向裡一望。

  只見那室內卻是一間臥房,正中由承塵上掛下來一盞羊角明燈而外,靠著窗戶的書桌上,還高燒著一枝絳燭,靠著書桌坐著一個五十不足四十有餘的清瘦小老頭兒,正捧著一枝水煙筒在抽著,身上馬褂已經脫去,只穿一件寶藍貢緞長袍,外面罩著玄色貢緞小坎肩兒,另外還有一個二十來歲的少婦,一身豔服,正坐在他身側,撚兩個粉拳,在他背上輕輕捶著,兩個丫頭一進房,便打開食盒,在那中間燈下,一張小幾上,放下四個碟子,一壺酒,又取出兩付杯筷放好,方道:「回大人,酒菜已經取來,您和姨太太請用吧。」那人把頭一點,便站了起來,一手托著水煙袋,一手扯著那少婦玉臂笑道:「我這幾天因為聖駕南巡,又恐那老海盜父女來行刺,不得不起早睡遲,卻累你也陪著,這未免太對不過你了,今夜且稍吃上兩杯便睡吧。」

  那婦人把嘴一抿道:「累倒沒有什麼,不過我跟大人全是當的好差事,上次無辜差我去伺候那強盜丫頭,遭了多少沒趣不說,如今又跟著您,擔驚受怕的,這日子到底到什麼時候才了咧。要依我說,我們並沒有虧待那老海盜父女,人心是肉做的,我們又沒有害他,他便來,也有話說,終不成就這樣糊裡糊塗,把您殺了,這不枉擔心事嗎?」

  那人忙道:「你知道什麼?這老海盜父女連皇上全敢刺,還在乎我嗎?」

  接著又微慨道:「其實這次我只據那程子雲的話入奏,並不知道太湖底細,卻不知是誰,竟連主持人是前明長公主也打聽出來,如非祖宗有德,恰好那怪物得訊在前,我已奏聞他父女現已藏身太湖,那說不定,便要聖怒不測,我又何嘗能打聽出什麼來,果真那丫頭找來可不是天大的冤枉?」

  那少婦又道:「那麼這密奏皇上的,到底是誰咧?既然他敢請皇上調兵去剿,萬一拿不著人,不也該是一個欺君大罪嗎?」

  蘇仲元這才知道,那人果然是曹寅,那婦人即是前此籠絡翠娘的曹姨太太,接著又聽曹寅道:「這個我也打聽過,據隨侍內監說,這幾天只有一位丁憂在籍的禦史,曾奉皇上召見,垂詢了不少事情,或許是這一位說的亦未可知。」

  那姨太太一面替他斟上酒,一面又道:「這位禦史又是誰咧?這也就多事得很,他難道就不怕那強盜丫頭去找他嗎?」

  曹寅一面在上首坐下,一面又道:「其實這也是大家推測之詞,卻未必便是這人說的,他姓王,雙名維賢,祖父、父親全是前明的大官,本人又是由皇上徵召起用的,平日對一般遺老也頗有往來,所以大家全疑惑是他密奏的,我是沒有什麼難過,本省督撫卻已把他恨透,此番水陸兩軍前往進剿,如果真的毫無所得,那便也夠他受的咧。」

  說著便命那姨太太在身邊坐下,又笑道:「我這兩天真煩透了,今夜忙了一個晚上,才將一封信寫好,已經又累得腰酸背痛,這份活罪卻沒處去說咧。」

  蘇仲元聽得分明,暗想,那王維賢對太陽庵各人並無往來,卻緣何會知道長公主的事,這就奇怪咧,正想著,再看時,那姨太太已經坐向曹寅膝上,一仰脖子笑道:「你又寫什麼信,隨來師爺就有好幾位,為什麼不讓他們寫去,這不自己找罪受嗎?」

  曹寅一手摟著她,一手舉杯呷了一口酒,又道:「你一個婦道人家,哪裡知道,這是給十四王爺的信,焉能假手旁人,果真是可以由老夫子代筆的那我還犯得著自己寫嗎?」

  說著,雙方神態漸趨狎褻,蘇仲元不耐再看,連忙身子向上一翻,向翠娘把手一招,又附耳數語,翠娘不由一笑,從劍囊中,掣出那口盤龍劍,一個饑鷹撲食,直竄向下面院落當中,掄劍在手,便向屋中走去,猛一掀那東間軟簾,一聲嬌叱,接著喝道:「曹寅老兒,你這該死的奴才,竟敢在那韃虜面前將我父女賣了,如今姑娘來了,還不快來受死?」

  曹寅本就懷著一肚子鬼胎,惟恐魚家父女尋他,一聞此言不由驚得呆了,手中酒杯先是噹啷一聲落在地下打得粉碎,再抬頭一看,只見翠娘一臉殺氣,勁裝仗劍而來,只在那椅上抖顫不已,那曹姨太太一聲驚呼,竟嚇得粉臉焦黃暈了過去,直癱在曹寅身上,旁侍二婢,雖然想走,那兩條腿卻做不得主,一步也動不得,一個直挫了下去,一個便似木人一般呆在那裡,翠娘見狀,又冷笑了一聲,秀眉直豎,用寶劍一指道:「你這廝不是要拿我父女邀功嗎?如今我已來了,你瞧著辦吧。」

  曹寅越發害怕,勉強掙出一聲:「饒命。」打算起來,卻也苦於一雙腿,卻全軟了,又有一個姨太太倒在身上,翠娘見狀忙又一抖那劍道:「這口寶劍本來是你送我的,如今卻又須用你這奴才試試鋒利如何咧?」

  曹寅一看那劍果然是自己所贈,連忙掙扎著道:「女俠不必誤……誤……誤會,我……我……並沒有對……對……對皇上說……說什麼。」

  翠娘又冷笑道:「你還賴什麼?我早已打聽好了,你既著程子雲到太湖去窺探我父女下落於前,又密奏韃酋玄燁,派遣水陸兩軍拿我父女於後,事實俱在,還有什麼說的,難道我還冤屈你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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