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成鐵吾 > 赤膽丹心 | 上頁 下頁
一五七


  曹寅聞言,又叩頭謝恩退了出來,正懷著滿腹焦愁,誰知才到城內寓所,一進門便見家人曹升稟道:「方才大人到行宮去,便有一位老爺賴著不走,一定要見,奴才回他大人蒙皇上召見尚未回來,他竟說是大人故交非見不可,並且說一路遠道而來,已將盤川用盡,連宿店全無法住,立刻命奴才安排上好酒席替他接風,便下榻在這公館裡,奴才因他說得極熟,這兩天隨駕扈從南來的大人老爺們又多,已經備酒在花廳款待,還請大人快去才好。」

  曹寅正在煩悶,一面向內走,一面問道:「他姓什麼,叫什麼,從哪裡來的,你知道嗎?」

  曹升忙道:「這個奴才也曾問過,無如那位老爺脾氣非常之大,奴才才問得一聲貴姓台銜,他便瞪圓眼睛說:『這是何等機密大事,豈是你這奴才能問得的。』接著又說:『便大人回來,也必令左右回避才能暢談。』所以奴才不敢再問得。」

  曹寅不由大怒道:「一個人的姓名又有什麼好機密得,你為什麼不問清楚便把人留了下來,如果他是一個招搖撞騙的光棍,也款待他嗎?」

  說著,已經轉過大廳,快到花廳,曹升忙又抓下帽子連聲稱是,接著躬身道:「這位老爺委實口氣大得很,奴才又因北京來的人多,所以沒敢得罪,大人一見面便可明白,果真是蒙吃蒙喝的光棍,奴才自應捆送到捕廳去,還怕不讓他好受。」

  正說著,忽聽那花廳上一陣哈哈大笑,接著一個人莽熊也似的直闖出來,大嚷道:「曹大人,你這人怎麼這等言而無信,在京之日,早約得好好的,只俺南來便須相伴暢遊各地,至少也得來上個平原十日之歡,為什麼俺今天長途跋涉南來,你倒離開白下到這京口來,這該罰多少才對。」

  曹寅一看,只見那人科著頭,拖著一條油松大辮子,闊額廣頤,鼻子上架著一付玳瑁墨晶寬邊眼鏡,一臉絡腮鬍子,身上穿著一件青羅夾衫,外罩玄色夾紗馬褂,只可惜卻油污滿襟,下面一雙薄底快靴,也塵土狼藉,還破了兩個窟窿,正是十四王府的上賓程子雲程師爺,忙一拱手道:「程兄是什麼時候來的,真想煞兄弟咧?」

  那程子雲又一摘眼鏡也一拱手大笑道:「俺這不速之客,來得可真不近,從北京城內出來,先回了一趟家,簡直席不暇暖,又趕到江南來,卻沒想到俺到了南京,你因聖駕已到,又趕到此地來。」

  接著猛一握手又道:「你真把俺害苦了,如非俺略有急智,還幾乎將俺閹了個吳市吹簫咧。」

  曹寅不由愕然道:「此話怎講,兄弟雖然失禮,怎麼又幾乎害了程兄咧。」

  程子雲又將眼鏡帶上,一摸頷下虯髯大笑道:「這一檔子事,是一件極好的下酒物,足下雖然不在尊寓,卻喜尊管解事,已經備好酒肴,我們且邊飲邊談不好嗎?」

  說著不由分說,反客為主,一把便牽向花廳,入座先飛過一大杯,又笑道:「俺這次南下本為了王爺一件大事而來,臨行之際,馬匹衣服之外,也曾領得千金旅費,卻沒想到俺因幾年沒有回家,順便回去看了一趟,卻將那千金散盡,勉強賣了鞍馬行囊,才夠到南京,俺本打算,只遇著你便有辦法,卻不想,一去便撲了個空,偏偏府上那些管家,又不如這位尊管能識人,只回了個大人已到鎮江來,便將俺揮諸門外,固然來的路費沒有,便連食宿也無著,那南京城雖大,俺卻找不著一個熟人,偏俺這肚子又不爭氣,越是著慌,他越是告急,幸虧俺情急智生,找了個僻靜地方,將內面的衣褲短衫全脫下來,向長生庫內一送,這才醫好了肚皮,又將餘資到下關,搭了一條船到這裡來,人家雖言明在前不供伙食,俺沒奈何也只有答應,所以一到這裡,只好向這位尊管告急,幸而他還有些眼力,將俺留了下來、又給備好酒菜,才得一飽,你看,你這不是把我害苦了嗎?」

  說罷,又向曹升哈哈一笑雙手一拱道:「二爺,你這一飯之恩,俺將來是必報的。」

  這一來,只嚇得曹升請安不迭,一面道:「程老爺既是敝上至交,奴才當得伺候,您這一來不折煞小人嗎?」

  曹寅不由雙眉一皺道:「程兄怎麼對一個奴才也狂態畢露起來,您雖一時遊戲,他卻如何當受得起,既奉王爺之命而來,暫住敝寓無妨,便須衣履川資小弟也當略盡地主之誼,但請飲酒便了。」

  程子雲卻正色道:「曹兄錯矣,俺這一揖,其中委實確有極大道理,也出於至誠,卻非故作偃蹇之態咧。」

  說著站了起來,一掀長衣,露出一雙精赤大腿又道:「您瞧俺委實連褲子全當掉,這卻不是假的,他如果再像南京那些尊管,當俺來打秋風揮諸門外,那俺便只好連馬褂長衣全送進長生庫去以求一飽,豈不令俺落魄市上,此不可不謝者一也,世人皆以俺為狂,甚至雖士大夫亦不免見鄙,他卻能獨具慧眼,代主延賓,識英雄于未遇,此不可不謝二也……」

  曹寅不等說完便笑道:「算了,您別再說下去,先請入座,我還有話須和您商量咧,再說下去,那便成了他年您這東魯狂生傳當中的警句,我們還是留以有待,且說正經的不好嗎?」

  程子雲又一捋頷下虯髯,把腦袋一晃道:「你且慢打斷俺的話,還沒有說完咧,俺就因為他這種種,決非常人之所能及,所以才有這一揖,不但俺在所必謝,便連你這主人也須對他作上一個揖才是。」

  曹寅不由笑道:「豈有此理,你謝他也還罷了,我為什麼也要謝他,這不胡說嗎?」

  程子雲忙又連晃腦袋,一面坐下,又道:「你有這樣賢紀綱而不自知,照理就應該先罰三大杯才是,須知如非有他這麼一來,那你便枉有好客之名,未免慢士了。」

  說著又向曹升大笑道:「如非因為有你這不能免俗的主人在座,便須先和你痛飲一場才是,這一來只好容諸異日了,你別瞧俺,窮得連褲子都當掉,這是一時坎坷,老實說,俺便現在也是一位王府上賓,他年一旦豹變,這千金報德是一定的,卻不會讓淮陰侯笑人咧。」

  曹升方在暗中笑得肚子痛,連稱不敢,曹寅卻忍耐不住看著他一使眼色道:「程老爺向來是遊戲慣了的,你卻在這裡看什麼,還不快與我去吩咐廚房重行做幾樣清淡可口菜,再向帳房說一聲,先取三百兩銀子來,就便再領些銀子到估衣鋪替程老爺購辦衣服鋪蓋去。」

  曹升連忙請安稱是退了下去,又吩咐值廳小廝,將殘席先撤下去,重取杯箸,設上座頭,曹寅等他走後,忙又摒退左右,一皺雙眉道:「程兄來得好,你知道此間已經出了大事嗎?」

  程子雲不由一怔道:「什麼大事?是那魚翠娘父女已乘聖駕南巡,弄了什麼玄虛嗎?那可惜俺又來遲一步咧。」

  曹寅也不由一怔,接著道:「程兄已經聽見那老海盜行刺聖駕的消息嗎?這卻真的不得了咧。」

  程子雲猛然一拍桌子道:「果然不出俺所料,這丫頭已經做出事來,只可惜小辣椒那浪娘們將俺纏了半個月,要不然俺如早來,便不會有這事咧。」

  曹寅不知所以,被他一下拍得嚇了一大跳,連忙問道:「程兄難道真的早已料定這老海盜父女,要來行刺嗎?那為什麼不及早拿下,這小辣椒又是誰咧?」

  程子雲不禁黑臉上有點發燒,搭訕著,捋著虯髯哈哈一笑道:「那丫頭居心叵測,俺確實早已知道,所以請准王爺,親自南下,便也為了此事,卻沒料到陰錯陽差活該出事,偏俺因為多年沒回家,不得不順道一省祖宗邱墓,以致耽誤了幾天,卻被他做了手腳去,這卻又須大費一番心思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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