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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司空覆手的師父曾經這樣說:「這烏金神劍劍尖上的缺口,是給一個叫月亮的女子啃咬出來的。」

  「鳴金神劍,曾在一百年前,刺入一個女子的胸口,她便是當年武林中最美麗的大美人月亮。」

  「月亮中了這一劍,她是再也活不下去的了,但她沒有埋怨刺殺她的男子。」

  「月亮本來是屬於這男子的,他倆曾在泰山之巔立下山盟,又再蹲坐在東海之濱立下海誓,誓言海姑石欄,此情不渝……」

  「但三年後,月亮見異思遷,愛上了另一個英俊的年青刀客,更珠胎暗結,忘掉了當年的一段山盟海誓。」

  「孩子出生後,當年的情郎找到了月亮,他知道月亮愛上了另一個男子,妒火中燒,就用這一把烏金神劍把她刺死。」

  「月亮死了,但她無怨無悔,只是在烏金神劍的劍尖上用力咬了一口,然後說了一句這樣的說話。她道:「願天下負情人引以為鑒。「『這是一個並不美麗,只有無限哀怨淒酸的故事,但劍尖上的缺口,今人不敢懷疑故事的真實性。

  天色更黯淡了。虎丘之上,風聲漸緊。

  風力有如巨獸狂吼,群鴉早已悉數銷聲匿跡。司空覆手忽地一沉肩,終於發出了第一式劍招。

  劍勢一展,一道無形罡氣,也隨著烏金神劍的劍刃沖天暴起。劍勢宛若神龍出海,氣勢非凡。

  霸王眼中,在這一霎間露出肅然的敬意。在他心中,他一直不恥對方的為人。但在劍道武學範疇內,司空覆手絕對是一個偉大的對手。

  劍已動,槍勢也同時像是巨網般撇開。

  這一戰,真是天下罕見。劍在攻,格也在攻,但攻勢也同樣是守勢,攻勢越強,守得也越是嚴密。

  劍起金光,槍桿挾風。前者倒青鋒,偏身欺進。後者急如電火,乘勢直下,同樣是兵刃上的絕頂功夫。

  一招複一招,早已天昏地暗。

  蒼靄沉山,夜幕漸垂。烏金神劍忽地沖霄飛起,並不是金劍一少奇招突出,而是神槍橫掃,砸在司空覆手右臂之上,震力奇大,他這一把烏金神劍也摯不穩,被震得脫手沖天飛起。

  槍尖已閃電般抵在一少的咽喉上。

  司空覆手終於敗了,但他亞然無懼,神情反而更見平靜,淡淡的道:「成王敗寇,我死在你的槍下,不算是冤枉。」

  霸王死命的盯住他,要清清楚楚地看清楚這人的臉。

  這人,仿佛直一的若無其事,什麼叫置生死於度外,大可以從這張臉上看得透透徹徹。

  戰敗的人,雙手穩定如同磐石。反而戰勝了的霸王,又氣又急,連脖子都粗了起來。他深深吸一口氣,叫道:「你怎會敗在我槍下?我不信!絕對不會相信!一少,告訴我,為什麼這一戰不在正午,竟在黃昏?」

  聲音一下比一下尖厲,呼吸一口比一口急促。

  司空覆手仍然淡淡地,不在乎地:「你要的女人,你要的孩子,還有你最想要的仇敵腦袋,在這一戰之後,你大可以予取予攜,為什麼還要追尋這一戰勝負的真相?」

  霸王一抖肩,把神槍收回,跺足道:「女人,她仍然是你的女人。

  孩子,永遠都是複性司空的金劍水軒後人。要是我殺了你,將來怎有面目見她?……」

  司空覆手驀地無言。半晌,迷茫地在黃泥上跌坐。

  「楚江東,你意不敢殺我嗎?」他的臉,忽地變得煞白,像是全身血液都已滲入泥土裡去。

  霸王倒拖著神槍,背對著司空覆手,漸漸走遠。

  司空覆手仍然坐在地上,喃喃道:「女人是我的……孩子也是我的……但我呢?……我還是屬於我自己嗎?」

  他迷惘,更憎恨。他最憎恨的是自己,但更更憎恨的,還是霸王。

  因為霸王不肯殺他!

  要是霸王一槍戮破他的喉嚨,他會非常感激。成王敗寇,既然敗了,死在敵人槍下,便是最好的下場。可是,霸王不肯殺了他。

  霸王只是關心他的妻兒,更關心他為什麼不把這一戰邀約在正午時分?他越來越憤怒,忽然在黃泥地上,亂扒亂挖。

  黃泥地上什麼都沒有。他要找尋的東西,已被埋葬在地底之下。

  那是一隻該死的烏鴉。

  該死的烏鴉雖然早已死了,但它不配被好好的埋葬!

  終於,烏雞的屍體被挖出。

  司空覆手捧起這一隻泥濘滿布的烏鴉屍體,忽然縱聲大笑,繼而拔掉烏鴉身上的每一根羽毛。

  羽毛仍然烏黑得發亮。當每一根色澤烏黑的羽毛給拔掉之後,司空覆手把烏鴉放火嘴裡,狠狠地齧咬,惡形惡相地把它吞噬。

  玉兔東升。

  月影斜照在磚塔之下,一道金光,同時在一少眼中閃過。他知道,那是烏金神劍!他立誓:「下一次決戰霸王,必在午時!」

  但為什麼要等到下一次?今天的司空一少,究竟有什麼不妥?

  烏鴉已是屍骨無存,但司空覆手在戰敗之後,仍然活著。金烏神劍,再度落入他掌中,但已碎裂的玉石劍鞘,再也不可能回復原狀。

  夜色中,司空覆手也走了。虎丘之上,看似杳無一人。

  但過了一會,傾斜的磚塔背後,走出了一個臉上插著刀的老人。

  刀不長,長僅六寸。這是短小的飛刀,刀柄很粗糙,但刀鋒絕對鋒利。

  老人的臉上,一左一右插著兩把短小的飛刀。

  左邊的一刀,插在左邊的太陽穴。

  右邊的一刀,插在右邊的太陽穴。

  任何一刀,都是致命的一刀。但這老人,兩邊太陽穴都插著一把這樣的刀,偏偏還沒有死掉。

  老人的衣衫,很是單薄。山丘風大,他似是弱不禁風。他目注著遠方司空覆手的背影,緩緩地歎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道:「除了老夫,又還有誰能令你脫胎換骨,洗雪今夕的恥辱?」

  一面說,一面循著司空覆手的背影,徐徐地跟了上去。

  夜深沉。深深沉沉的夜色,如同天地間最貪婪的巨獸,一口便把天地萬物,以至是眾生色相完全吞沒。

  小鎮無名。

  它也許原本有個很平凡的名字,一如這平平凡凡的小鎮,但也許因為這小鎮平凡得太平凡,久而久之,連這個平凡的名字也漸漸地被煙沒。

  但再平凡的小鎮,通常還是有賣酒的地方。

  這小鎮推一有酒可賣的店子,早在五十年前就已在風雨中搖搖欲墜,似乎隨時隨地都舍坍塌下來。

  但五十年過去了,當時認為這店子很快就會坍塌下來的「先知」,死了一個又一個,但直到這一夜,它仍然繼續營業。

  當年的賣酒人,老了五十歲。

  當年,他才二十。

  今天,他已七十歲,年紀多了三倍有奇,但牙齒卻少了三倍有多。

  二十年前,這裡人人都他小唐。五十年後,他連「老唐」都不是,而是被稱為「唐老病」。

  唐老病,的確是又老又病,鎮上的大夫,早在三十年前已明確地指出,他再也活不了多久。但結果,大夫死了一個又一個,這個又老又病的唐老病,始終並未死掉。

  他不但死不了,每逢初一、十五,還要到小鎮西北十八裡外的大城鎮逛逛窯子,每次回來,都大資銀子花的不算冤枉。

  這一夜,風很大,但這老店子的酒還是和平時一樣,香氣四溢,今人垂涎。唐老病常說:「米飯可以吃最粗糙的,便是混和著砂石一起香火肚子裡,都不是問題。但喝酒嘛,那是人生最重要的享受,要是不挑剔一些,又怎對得住儀狄?」

  史籍有如下記載:「儀狄始作酒醒,變五味。」證明儀狄便是釀酒的始祖。

  唐老病的店子,從來不會打烊。有些酒徒,喝酒喝至天亮,仍然還要繼續喝。唐老病也任由他們一碗一碗、一杯一林地喝個飽,決不干涉,也絕不催著客人付帳。

  這一晚,來了一個酒量驚人的霸王。他自稱是霸王,姓楚,叫楚江東。

  唐老病道:「怎會跑到這種地方喝酒?」

  霸王道:「要喝酒,當然要找尋一個有酒的地方。要是不在這裡喝,難道應該跑到醬醋園裡去喝醬醋嗎?」

  唐老病道:「聽說,楚地有霸王,不敢用劍,只敢用槍。是不是害怕會重蹈項羽覆轍,最終引劍自刎?」

  霸王喝了一大口酒,笑道:「恐怕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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