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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這夜尹獨行與楚瀚獨坐對;他老早看出楚瀚神色有異,憑著他豐富的人情閱歷,早看出有些不對。他喝了三杯之後,便單刀直入地問道:「兄弟,往年你認識紅兒?」楚瀚別過頭去,他不願對義兄說謊,卻知道他必須隱瞞此事,當下點點頭,說道:「十多年前,我在京城見過她唱戲。」

  尹獨行嗯了一聲,等他說下去。一陣靜默後,楚瀚才續道:「她那時是京城當紅的刀馬旦,唱《泗州城》、《打焦贊》等武戲,唱作踢打,精采極了。」

  他在尹獨行的凝望下,微微一笑,淡淡地撒了個謊:「我那時對她仰慕極了。可歎她記得的我,不過是梁芳手下一個跛著腿的小宦官罷了。」

  尹獨行笑了起來,明顯地松了口氣,喝幹了杯中的酒,說道:「我就估量,你們原是舊識。」

  兩人喝酒談話,直至深夜。楚瀚酒入愁腸愁更愁,當夜直喝到大醉,不省人事。

  【注:浙江龍游多出商人。「龍游商幫」乃是明清時期十大商幫之一,於南宋已逐漸成形,明朝中葉最為興盛,在萬曆年間有「遍地龍遊」之稱。龍游商人大多經營書業、紙業和珠寶業。尹獨行其人其行,並非完全虛構。王士性《廣志繹》卷四雲:「龍游善賈,其所賈多明珠翠羽寶石貓睛軟物,千金之資,只一人自賚京師,敗絮僧鞋,蒙耳藍縷,假癰巨疽,膏藥內皆寶珠所藏,人無知者,異哉賈也。」】

  §第六十八章 故人情薄

  楚瀚生怕管不住自己的情緒,在好友和紅倌面前失態,不敢在龍遊多待,次日便向尹獨行告別,匆匆離去。他心中滿是傷感失落,一方面為尹獨行和紅倌有情人終成眷屬感到欣慰,一方面也為自己永遠逝去的過往感到悲哀。他沿著信安江、東陽江北上,來到嚴州府,當晚獨自留宿于嚴州府驛站。

  該地的驛丞姓周,是個精明乖覺的人物。他知道楚瀚是西廠的要緊人物,哪敢怠慢,趕緊為他準備了最好的上房休息,又請他入內廳就座,奉上好酒好菜,殷勤招呼。

  楚瀚神態落寞,臉色難看,周驛丞和驛卒們都很識趣,見他沒有留人的意思,便都退了下去,讓他自斟自飲。

  楚瀚心頭鬱鬱,獨自坐在內廳,借酒澆愁。到了晚間,忽聽門外一人車馬聲響,周驛丞快步出門迎接,熟絡地招呼道:「千大爺快請進,好久不見您老了,路上可好?生意可好?」

  那千大爺操著北方口音,說道:「欸,是小周啊!你氣色不錯嘛。快喚人幫忙搬行李,待我扶內人下車。」

  楚瀚一怔,但聽這「千大爺」的聲音好熟,應是自己非常熟悉之人,一時卻想不起是誰,也不記得自己認識什麼姓千的人。他忍不住探頭往外廳望去,這一望,頓時呆在當地,作不得聲。但見跨進門來的是一對夫妻,丈夫身形矮胖,留著兩撇鬍鬚,臉貌好熟,竟然便是已死去的舅舅胡星夜!

  但見胡星夜扶著一個身形纖瘦的少婦,一身月牙色繡花小襖,臉色有些疲倦蒼白,但杏眼含笑,容色嫵媚,居然便是上官無嫣!這兩個故人一死一失蹤,十多年來毫無音訊,此時竟同時出現在浙西嚴州府的驛站中,並以夫妻相稱,這是怎麼回事?

  楚瀚還道自己酒喝多了,眼睛花了,趕緊甩了甩頭,讓自己清醒一些,再探頭望去,但聽那少婦笑道:「喲,外邊這風可真大。周大哥,你這驛站的上房,可比什麼酒樓都要乾淨舒服。我當家的老說,來到嚴州,一定要來你這兒住,別處他可是不住的。」

  楚瀚聽她聲調語氣,知道她確然是上官無嫣,絕不會有錯。他不禁想起許多許多年前的深夜裡,自己與她在上官大宅的藏寶窟中流連傾談的情景。因為有她的引領,才讓他開始瞭解寶物,喜愛寶物,珍惜寶物。自己那年從錦衣衛手中救出她來以後,她便影蹤全無,連上官婆婆和柳家的人都不知道她的下落。大家都以為她已經死了,楚瀚也老早將她置之腦後,沒想到她竟會出現在此地!

  楚瀚心中又是震驚,又是疑惑。上官無嫣也就罷了,舅舅又是怎麼回事?人死豈能複生?他忍不住站起身,正要走出廳去向二人招呼,卻見上官無嫣忽然驚呼一聲,舉目四望,滿面驚恐,說道:「他在這兒!」

  胡星夜見到她驚恐的樣子,頓時警戒起來,小眼圓睜,四處張望,伸手入懷,似乎握住了什麼兵刃。兩人連行李都不顧了,轉身便往門外搶去。

  楚瀚看在眼中,一呆之下,忽然領悟:「上官無嫣已經發現了我在此地!是了,她的嗅覺極為靈敏,不用眼睛耳朵,就能探知我在左近。」他滿腹疑團,心知自己不能讓二人就此離去,當即一個閃身,施展蟬翼神功從視窗搶出,回轉來到驛站的大門口外,迎面攔住二人,叫道:「上官姑娘!」

  胡星夜和上官無嫣見他陡然從大門外現身,有如被雷擊中一般,定在當地,雙眼直視著他,紋風不動。

  即使天候寒冷,上官無嫣的額上竟淌下冷汗,神色驚惶無已,只勉強作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微笑道:「楚小娃兒,原來是你!你長大了許多,我險些認不出你啦。」她側頭望了胡星夜一眼,笑道:「怎麼,你連自己的舅舅都不認得了?還不快跟舅舅見禮?」

  楚瀚仔細望向胡星夜的臉面,時間畢竟已過了十多年,他最後一次見到舅舅時,還只十一歲,那時胡星夜應是三十多歲年紀;此時他自己都二十來歲,胡星夜也該年近五十了,商貌當然與十多年前頗有差異。楚瀚望著他,心中激動,極想上前叫一聲「舅舅」,但死人怎能複生?他親眼見到胡星夜的屍體,親眼見到舅舅入棺下葬。如果這人不是舅舅,卻又是誰?

  卻見胡星夜向他點頭微笑,招手說道:「孩子,好久不見了。你都好麼?」

  楚瀚僵在當地,木然凝視著這人,沒有回應。他心中疑惑愈來愈深,這人雖然長得酷似胡星夜,但絕對不是他。楚瀚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知道的,但他非常確定,在分隔十餘年後,舅舅對自己說的第一句話,一定不會是這一句。

  楚瀚轉頭望向上官無嫣,但見她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手指間已扣住了一支喂了劇毒的飛鏢,對準了自己。顯然她虛晃一招,要自己去跟「舅舅」見禮,正是想要讓自己分心,好抓緊時機以致命飛鏢對付自己。

  楚瀚望了那毒鏢一眼,並不在意,他知道自己的身法比飛鏢要快得多,這鏢是射不到他身上的。加上他隨身帶著血翠杉,百毒不侵,就算不小心被毒鏢刮傷了肌膚,也無大礙。但上官無嫣為何如此急著殺死自己?再怎麼說,自己也是救過她性命的恩人,十多年不見,為何偶然撞見了,第一件是竟是要殺自己滅口?

  是了,滅口!楚瀚腦中靈光一閃,陡然明白:她必須殺死自己,免得洩漏了秘密。什麼秘密這麼重大,讓她一躲十多年都不露面?那自然是三家村的寶貝了。當年將寶物偷去的正是她,而這些價值連城的寶物如今仍在她的手中!

  楚瀚望向「胡星夜」,但見他臉上笑容不減,袖子中寒光一閃,楚瀚瞥見他袖中藏了一支彈簧弓,弓上扣著一枝碧油油的毒箭,箭頭正對著自己的心口。「胡星夜」跨上兩步,來到門口,擋住了楚瀚的去路。楚瀚注意到他行走時左腿微跛,心中念頭急轉:「舅舅往年雙腿完好,怎會成為跛腿?這人是誰?這人是誰?」腦中隨即靈光一閃:「他是舅舅的弟弟,胡月夜!」

  王鳳祥所述的胡家往事陡然浮上心頭:明星夜有個雙胞胎弟弟,幼年膝蓋嵌入楔子時出了事,跛了腿,從此自暴自棄,整日嫉妒怨恨哥哥,之後還勾引了胡大夫人私奔,兩人又回來設法謀取三家村的寶藏,一起死于上官家藏寶窟的奪命機關。他心想:「難道胡月夜當時竟然沒死,並與上官無嫣合作,聯手將藏寶窟中的事物全數盜出?若是如此,他們這一筆幹得可著實漂亮,竟將三家村所有的人都蒙在鼓裡,十多年來無人識破!他們隱姓埋名了這許多年,現在卻又為何現身?」

  他面對著胡月夜,決定作假試探此人,便直視著他的雙眸,說道:「舅舅,你竟然還活著!我太高興了!但我不明白,你當年為何要裝死,竟始終不曾回家看看孩子?」這話可以是對胡星夜而說,也可以是對胡月夜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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