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步非煙 > 風月連城 | 上頁 下頁 |
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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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天健笑了笑,意味深長地道:「王爺只是個愛交朋友的人。」 楊逸之淡淡一笑,竟完全沒有猶豫:「楊某散漫慣了,卻交不了這樣的朋友。」 歐天健臉上雖有小小的失望,但瞬間又已佈滿了笑容:「王爺也知道楊盟主神仙中人,並非如此容易羅致的。所以王爺還特命屬下來贈給楊盟主一個人情,以表誠意。」 他揮了揮手,身後的密林中走出一列官兵,每一個都甲胄森嚴,長刀出鞘. 但他們的刀並不指向楊逸之,而是指向一輛囚車。 囚車的木欄,已被鮮血浸得發黑,裡面囚著一位老者,鬚髮蒼蒼,垂首坐於囚籠一角,看不清面目。他的囚衣上滿是斑斑血痕,看去不久前似曾受了重刑。 楊逸之心中沒由來的一驚,臉色陡變,他一把抓住歐天健的肩胛,一字字道:「車中所囚何人?」 歐天健竟完全來不及躲閃!他身後眾人齊驚,「刷」的一片響,幾柄長刀已齊齊架在囚車中老者的脖子上。 歐天健痛得臉上冷汗涔涔而下,卻咯咯笑了起來。因為他終於見到楊逸之驚惶了。楊逸之驚惶,便說明他的籌碼足夠。 他的笑聲嘶啞,仿佛一條正在抽搐的毒蛇:「此乃兵部尚書楊繼盛大人!」 楊逸之全身重重一顫,他向囚車望了一眼。楊繼盛皓髮蓬亂,倚在囚車中,雙目緊閉,羸弱消瘦的身軀在刀光映照下,便如一蓬秋後的蘆葦,隨時會被風吹折。 楊逸之如澄潭般的眸子瞬間佈滿了血色,他所有的溫文爾雅在一瞬間崩潰,手下突然用力,歐天健的肩胛骨發出一陣咯咯的裂響,他一字字道:「立刻放人!」 歐天健痛得幾乎昏倒,但他的笑卻更是得意:「我們不過是朝廷爪牙,奉命行事,以楊盟主的武功,大可將我等人全部殺了,想劫囚便劫囚,想救人便救人。只是不知道一生耿直,忠孝兩全的楊大人,會不會跟盟主走呢?」他說著,艱難的扭過頭,向那些持刀的官兵做了個臉色。 那些官兵立刻回刀入鞘,退到了一邊。 歐天健嘶笑道:「盟主不妨自己去問問楊大人!」 楊逸之看了他一眼,突然將歐天健推開,幾個官兵手忙腳亂地欲要扶住他,卻都重重摔在一起,楊逸之的身形就宛如穿透濃霧的一道陽光,瞬間已來到了囚車前。 楊繼盛憔悴的面容隱在白髮下,看去已蒼老不堪。回想起那個剛毅之極的背影,楊逸之心中不由一陣酸痛,輕聲道:「父親……」 楊繼盛衰老的身形一陣劇烈的顫抖,緊閉的雙目猝然張開。 楊逸之滿臉熱淚,深深跪伏在楊繼盛面前,重重頓首。 或許,他奔波江湖,力擔江湖道義,只不過是為了這個老人的一聲期許,一句肯定。 只不過是為了有朝一日,能重入那道門,重新走過那個庭院。 深深一拜,便是那無情的歲月,強將遺忘的過去。是孤身走出那道大門時嚴父的雷霆怒,也是萬里江湖奔波時的落拓傷。 是那個庭院中稀疏灑落的陽光,卻一直未忘。 十三年的少年情懷,重見之時,卻是如此淒涼。 他淚流滿面。 他從未怨恨過父親,只是深深愧疚,愧疚自己未能為嚴父膺一絲榮光。 楊繼盛的目光垂到他身上,又是一陣劇烈的顫抖。他就算是棵參天巨樹,此時也滿樹都是枯黃將落的葉。落葉歸根,何處是他的根? 他可以將弱子趕出家門,但卻無法忘記撫養他長大的一點一滴。就算歲月改換,他仍一眼就認出了眼前之人。 那是骨與血的感應,讓他知道眼前跪著的這位少年,就是無數次走過他庭前的嬌兒。 楊繼盛緩緩閉上雙眼,他只能看一眼。 十三年前的恩斷義絕,他只能看一眼。 這一眼,能否忘盡榮辱?這一眼,能否堪破淒涼?這一眼,能否收盡那往日的承歡膝下?往事如塵般揮過,卻是如此沉重,宛如一場大病。 楊逸之哽咽道:「父親,我來救你走……」 他的手才沾到楊繼盛身上的鐵鍊,楊繼盛雙目猛地睜開,那目光竟已變得無比剛毅而淩厲:「住手!」 楊逸之錯愕呆住,怔怔地看著楊繼盛。 襤褸鎖拷中,那淩厲的目光讓楊繼盛看去竟是無比的威嚴:「我是誰?」 楊逸之不能答。他完全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問震驚了,一切都在這一瞬間凝固。 楊繼盛冷冷道:「我乃大明兵部尚書楊繼盛!」 楊逸之愕然。 他冷冷盯著楊逸之,一字一字道:「我,沒,有,兒,子!」 楊逸之霍然抬頭,臉色已是蒼白如紙。他怔怔地注視著眼前這位老人,他雖然蒼老、衰朽,憔悴得幾乎連他都認不出了,但那份固執與堅毅還與當年一樣。 楊逸之只覺一陣刺痛暫態從心中蔓延到全身——這是他飄蕩江湖十年來,無論受多重的傷,都從未有過的痛。 楊繼盛緩緩閉上雙眼,盤膝端坐在囚車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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